婉到如今尚未有身孕,这让允私下里颇为烦恼。太医也曾经为婉诊视过数次。婉气血充足,身体强健,按理属于易孕的体质。最后根据多年的经验,太医推测或是婉年龄尚小,尚在发育阶段,并暗示夫妻不易同房过度,这样也可能影响到婉的受孕。
允听到这些话时,庆幸婉不在身侧,连他自己都能感到脸的温度。他自小受师傅教育为君之道,为人君的既要多开枝散叶,又不可太沉溺于闺房之乐,免得耗散心神,荒废了国事。这些,他一直是记在心里的。那些年和敏在一起,两人不是没有亲密的时候,可是从不似如今和婉一起,是一种沉溺之中,欲罢不能的迷乱。
婉总是常有理由拒绝着他,也常常把他推到其他宫去。他也是拘着自己的心意,不时常过去。可若说别的女子这样拒绝他,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手段,那婉恰恰是相反的,婉对他有种有意的示好和顺从,可偏偏是这种有意,让他感受到了那种小心翼翼的客气和疏离,明明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可是她的心却似笼了一层雾。
这种若即若离,再加上她那不喜装扮却如初樱般清丽的模样,面对喜爱事物时活泼勇敢的性子,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迷惑而沉迷。这种沉迷在二人独处的时候,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他又想起太医的话,在心中不由提醒自己,婉还是少女,他的克制是必要的。
想着这些,不觉间他又来到了凤藻宫,他不让下人通报,希望给婉一个惊喜,却不想却听到了嫔妃纪氏的声音。
纪氏为何此时在凤藻殿?话说这纪氏自从收到纪国公的求救信,一直等着允到她住的雨轩斋,可惜苦等了几天不到,她又不敢直接去永安殿去找允。
她听下人说最近大王最常去的是凤藻宫,便想着去碰碰运气。她刚嫁入鲁宫时曾去凤藻宫拜会过婉,发觉婉虽是美人,但并不一味争宠对她十分客气。如今她和婉都未有生育,但母国地位都远高于敏,虽然是纪国和齐国有世仇,她心里却更亲近婉,甚至怀着一点念想,若婉能帮她一起说服允担当齐国和纪国的缓和关系的说客,那就最好不过了。
婉对纪氏的到访,虽有些意外却十分欢迎。她和纪氏有过几次接触,发觉纪氏虽心思颇深,但对她却没有恶意,况且她们同是为了母族远嫁他国的女子,在这异国他乡,她其实是渴望一些女性的友谊的。
她忙唤阿房端上一些小食,笑问:“姐姐今日怎么得空来凤藻殿了?”
“夫人有所不知,我住的雨轩斋虽然夏天是难得的凉爽,可入了冬便有些阴冷难耐。所以我一到冬天,最喜的便是晴天阳光。今日是这月来难得的晴好天气,我思量着不能辜负这阳光,便想着出来走一走,可巧便走到了凤藻宫。”
“我这凤藻宫却是因新建而少深草高树,春日觉得荒芜,夏日觉得燥热,也只有秋冬,才觉得暖阳也有好处。姐姐果然会挑日子。姐姐快到榻上坐吧,这边阳光最是明亮。”
纪氏见婉对她贸然来访并不反感,聊了一会儿家常,便鼓起勇气说道:“说心里话,我好羡慕妹妹,有齐国这样的靠山,任是谁都不能轻易看轻妹妹。”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论国力,纪国也不算弱国。这宫里谅谁也不敢随意发难姐姐。”
“我当初嫁到鲁国,父王除了想为我谋一门好的亲事,更重要的是希望我在纪国内外交迫的时候,能请鲁国帮忙斡旋一二。
如今我自己虽然在鲁国养尊处优,却恨自己不能帮父王解一点困境。实不相瞒,今日来我是想问一下夫人你的心意。
几个月前齐国和郑国围攻纪国,险些引起我纪国内乱。夫人,你说这齐国和纪国的世仇真的就无法解开吗?你身为齐国人,可憎恨作为纪国人的我?”
婉不曾想到纪氏竟问她这样的问题。齐国和纪国之间的怨恨,婉在齐国时也曾有耳闻,可那都是齐国和纪国先祖在百年前前积下的恩怨,这许多年过去,也并未有齐国国君要重提旧恨,直到如今的父王继位,才发誓要报两国的九世之仇。
婉当时在齐国时不解,也曾问过诸儿,诸儿只是笑对她说:“两国的世仇是真的,可为何过了百年重提,是因为齐国需要这样的仇恨。”她当时不甚明白,可是最近郑国和周天子的繻葛之战让她明白了。
天威凋零,诸侯纷争,郑国这些年忙着四处征战,齐国虽然不似郑国那般招摇,但也在极力扩大自己的版图。纪国在齐国东面,这些年里国力渐弱,若能把纪国并入版图,那齐国的疆域便能开阔不少。
父王不断重提和纪国的九世之仇,未必不是为自己的征伐找到合适的理由。想至此,婉明白即便鲁国从中调停,但齐国若想称霸,早晚会攻打纪国,鲁国所做不过是延缓形势罢了。
可是婉看到纪氏那忧愁的双眸,心中又忍不住替她伤感。她安慰道:“q姐姐,国与国之间的仇恨,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我心中对姐姐,正如姐姐对我,都是亲近的。”
纪氏听了,激动地跪了下来:“夫人,我不敢妄自猜测大王的心意,但我想妹妹的想法在他心里必定是重要的。若妹妹去求他,说不定大王还愿意做这个居间。”
婉忙扶纪氏起身,她心中自然是向着齐国,说道:“姐姐快起身,你我不过都是一介女子,国家大事大王怎会听我一个女子的想法。”
“是什么国家大事?夫人不妨说说看?”允从门外走来,他看到婉拉着纪氏的双手,纪氏眼圈泛红,再加上刚刚在门外听到的纪国、齐国的一些字眼,大概猜出她们议论的内容。他只是惊讶何时婉和纪氏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二人都不曾料到允此时到访凤藻殿,忙双双给允作揖,并请允上座。允给纪氏赐了座,并眼神暗示婉坐到自己身侧。可婉好似不曾看到,在允对面挨着纪氏一起坐下了。
纪氏难得今日见到允,便鼓起勇气道:“刚刚我和夫人正在谈论近日来齐郑二国合围纪国的事,正说到要向大王求情,请大王代为斡旋齐国、纪国的结怨,可巧大王就来了。”
婉心中暗怪纪氏太过心急,尚不知允今日心情如何便直接提起如此大事,又想到她必定是一心只想为母国解难,便更替她悬心了。
谁知允却目光望向婉,浅笑问道:“夫人,此事你怎么看?”允早前已接到纪国公求助信件,朝堂上大臣对此事也早议论纷纷,有人说不宜得罪齐国,也有人说如果不救纪国,待齐国灭了纪国后,鲁国就是唇亡齿寒,所以必须援之。
允心里早有自己的想法,鲁国这些年虽不算弱国,但和齐国郑国比起来,无论是兵力还是财力,如真在战场比拼起来,还是要相形见绌。他不打算一味通过征伐来巩固鲁国势力。
鲁国是周公旦嫡子建立的诸侯国,在诸侯之中地位尊贵,国内一直推行周礼,鲁国国力虽不是最强,在诸侯之中却颇有美名,若能依靠这美名在诸侯之间纵横联合,多方奔走,说不定比征战杀伐更能为鲁国谋来利益。
所以,纪国之事虽然为难之处颇多,但是他心中已下定主意,要帮纪国同齐国议和。若说他心中有什么顾虑,便是婉的想法。齐国一心复仇,如果自己从中调和,婉是否心中会怨恨自己?
婉看诸儿问话,想了一会儿,说道:“后宫不干朝政,想必大王对此事早已胸有成竹,大王的想法总是对的。只是婉心疼姐姐,今日纪姐姐也是心中担忧母国,才到凤藻宫来纾解一下忧思。若大王能体恤她的心焦,便是再好不过了。”
允见婉并未一心袒护齐国,不由心情喜悦,便笑道:“不想夫人这般热心肠。夫人说得不错,此事朝堂已有定论,我已打算近日给齐王书信,邀他明年开春会盟,届时我会尽力促成齐国、纪国结盟。”
纪氏喜出望外,感谢允愿意帮忙调和,又感谢婉替她说话。婉心中担忧鲁国会不会引火上身,但面上依然恭喜纪氏解了心中大事。
三人又聊了一会闲话,这时已是午饭时间,如今允常在凤藻宫留宿,宫人每日备下允喜爱饮食,今日因有纪氏在,饭菜便比往日更丰盛了一些。纪氏看允没有离去的意思,便知趣要告退,谁知婉却舍不得她离开,纪氏不得已,便只得一起就餐。
三人一起吃饭,倒是难得的体验,只是婉近日胃口不佳,虽然她不好拂了允的兴致,忍着难受吃了一些,可是胃里涌起一阵阵热浪,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允察觉到了异样,担忧问道:“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话未落定,婉从座上跑开,未冲到门口,便吐了出来。允这下更是担心了,即刻请人去召太医来。
太医很快就来了,诊视了好一会儿,向允说需请另外一位太医来一起诊脉,允心中七上八下,一般宫里规矩,多名太医一起诊视,只有两种情况,第一是病情复杂需要多方会诊,第二便是喜脉为防误诊。
另一位太医很快也赶到了,允却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最后两名太医对视一笑,齐声对允说道:“恭喜大王,夫人有喜了!”太医的话如同仙乐,允放声大笑:“感谢苍天佑我鲁国,夫人,咱们终于要有孩子了!”
纪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允看屋内无人,便拉婉坐到自己身边,把婉揽在自己怀里,顺势把头埋在婉的脖颈,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心里现在是鲁国多一点,还是齐国多一点?”
允是依依不舍却满足地离去的,正在他在立嗣上左右为难时,上天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况且生了孩子,婉那琢磨不透的心总会再靠近自己一些吧!
允走后,阿娇阿房兴奋地将婉环绕,“小姐,咱们凤藻宫总算要有盼头了!”
婉也笑对,“如此今后更要劳烦二位了,今日我乏了,想早些歇息,你们先退下吧!”
正午的阳光褪下了,尽管室内燃着木碳,婉的心情却如同这天气一下子阴冷无比。这一日早晚会到来,尽管她详细推算月事,次次在易孕时段巧妙避开允,可是孩子真的来到时,她觉得无力、害怕,似乎又回到了母亲新逝时的心境。
是的,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后宫多少女子争宠、靠子嗣风光稳固地位,里面暗藏了多少血泪。若有了孩子,再也不能像如今这般,得宠失宠都安之若素。
为了孩子的生存,她不得不像她的母亲、她的姐姐,去认真争取夫君那飘渺不定的心,而帝王的心是最无法相信和依靠的。以前的诸儿曾那么宠爱萧妃,如今的允也曾和他的敏举案齐眉,可是,他们都无例外地变了心,甚至包括自己。
当允一次又一次对她痴恋索取时,诸儿在她心中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了,这让她感到害怕,她曾以为她永远不会忘记诸儿,更不会对他人动心。然而,一个女子的心往往是和身体一起交付出去的。
可是,当孩子一日日在她身体内渐渐长大,当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当孩子开始胎动似乎可以感应她的心情时,她感觉像被绑上了一架战车,一辆有去无回的战车。她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开始期待孩子的出生了。
允干脆把自己的饮食起居全部搬到了凤藻宫的偏殿,婉多次劝告无果,也就作罢了。况且,有了身孕后,诺大的宫殿有了允的陪伴,婉竟隐隐感到心安。
婉这才第一次知道作为国君是何等的繁忙,下了朝,依然有数不清的奏折。允有时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便故意支开下人要婉来永安殿,名义上是让婉做些端茶换水的事,实际上是想和婉多一些独处的时间。婉于是也默默地帮允整理奏折,无意中看了几次,却发现鲁国的国事和齐国的大有不同。
最近的热点自然是在如何拉拢纪国和齐国的关系,但除了这些,大臣的呈送更多是军队的管理训练、祭祀的规章礼制,钦天监的星象占卜,大臣之间的互相指责,婉在里面甚少发现农耕、经商和其他民间的奏折。
婉一次似开玩笑地问允:“大王,今年入春以来少雨,不知百姓今夏收成如何?我记得去年大王曾令挥大人和司徒大人为曲阜城外的百姓修建沟渠,不知道今年春天百姓可曾用上了?”
允一下子怔住了,不想婉会问这样的问题,便说道:“你怎么倒想起这等子小事了?这事由挥监管,应该不差。”
“挥大人后来可曾向大王提起此事的进展?”婉问道。
允摇了摇头,笑道:“不曾,我日日有数不尽的事要操心,这些小事他们一般都不好意思呈报。”
“婉斗胆问一句,在大王心中,何为大事?何为小事?”
“祭天祭祖为大事,护佑我鲁国国运昌盛;军队建设为大事,弱国难言外交;国与国之间纵横联合为大事,唯有左右逢源才能立于不败。至于其他的,我鲁国有这么多的使官、小吏,自然由下臣操心即可。”
婉听了心里竟不知是喜是忧,在齐国时,她自幼就知道父王每年必抽时间到齐国的粮食重镇、热闹集市去走一段时间。后来父王年纪大了,这事就换成了诸儿,诸儿会详细将一路见闻告诉父王,许多政令的制定和修改,无不和这些所见所闻相关。
婉听说丰年时,官仓的谷子都有放烂的,更不必说平时初一、十五集市上的熙熙攘攘。这些平时用于蓄积国力,战时则有足够国力做好后援。如此几十年后,何愁称霸诸侯?
而鲁国当今允关注的重点,对一个国家自然是重要的,但在婉眼里不免有些本末倒置,若百姓受苦,允的这些国政不都是无缘之木吗?鲁国和齐国毗邻,作为齐国的女儿,婉自然不希望邻国过于强大,可是她的余生还有她的孩儿,如果都是在鲁国度过,她又希望哪国更强大呢?
允看到婉的心思似乎飘到很远,便伸手让她过来,说道:“这些时日我虽人在凤藻宫,但抽出来陪你和孩子的时光却很有限。过两日我就要去成地赴纪国公的约了,去年我曾致信给你父王,邀他今年开春和纪国公一起会盟,可惜他说他身体抱恙,会盟因而无法成行。
去年郑国和周天王开战,天子竟被郑国的一名将士用箭射中右肩,可见如今郑国是完全不把周天王放在眼里了。
我鲁国前两年曾和郑国结下了过节,如今眼见着郑国越来越强大,我心里越发有些不安。所以此次和纪国会盟,我要尽力促成他们的和解,这样咱们的联盟更巩固了,郑国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
婉知道允所提到的郑国的过节,还是前些年狄戎反叛,郑国助齐国打败狄戎一事。当时除了狄戎,还有卫国、郑国的一支部队和其他几个小国在齐国边境帮齐国进行防守。
当时齐王分不开身,诸儿又在前线,齐王便请求鲁国帮忙在边境招待这些国家的士兵,卫国和齐国有姻亲关系,又是天子旧邦,在分发食物的时候,允便把卫国放在了首位,至于出力最大、势力最强的郑国,倒是放在了卫国之后。
当时郑国的首领原繁直接拒了分发的粮食和衣物,后来还是齐国驻地的将领从中斡旋,郑国才没有当众发作。但此事却让郑鲁二国心中都颇不自在,鲁国觉得郑国小题大做,而郑国觉得鲁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此事之后,两国便少了来往。如今眼见着郑国越来越强盛霸道,允的担忧便愈加沉重了。
婉安慰道:“大王不必太过忧心,若郑国觊觎哪个国家的疆域,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由头去攻打这个国家的,这和这个国家是否得罪郑国并无太大关系。如今鲁国国力强盛,谅郑国不会轻举妄动。婉只希望大王此行心想事成。”
允出发是夏季,待归来时已经是秋天了。允和纪国公在成地等了十几日齐王,最后却只有夷仲年带着一支军队赴会,说齐王身体依旧欠佳,太子也有其他要事不能赴约,对这明显的借口,纪国公自然是失望不已,允虽然无奈也只得劝慰他多些耐心。
纪国公除了鲁国,也重新寄希望于周天王,他有一女儿德貌兼备,入春来已和天家定下姻缘,待此女再大些,便会嫁入天朝,成为王姬。而齐国与郑国不同,虽然国力强大,对周天王还是恭恭敬敬,想必纪国和天王有了此层关系,齐国对纪国的策略也会重新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