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的日子如同做梦,婉第一次见到鲁君的情景又缓缓浮在了眼前。
那天进入鲁宫的时候,有微微的毛毛雨,灰色的天空下并排站着好些大臣,好似在迎接自己。婉下了轿,这时有一个人从远处撑着一把伞朝她走来,那伞顶裹着兽皮,上面五色比象,繁复之极。大臣们让出一条路,那人从中间走了过来。
婉竟没有低头,她太想看清楚她的未来。可惜那伞压得太低,婉只看到黑色的礼服上绣着的斧状花纹。终于近了,斜风细雨里,伞下的人露出了脸庞,婉一时竟愣住了。
倘若说诸儿是太阳,此人就是月亮;倘若说齐王是大山,此人就好似河流。对面的人不是白发老翁,不是气壮山河的将军,也不是气质冷绝、遗世独立的公子。他有一种温柔的俊美,眼睛正含笑望着婉。但是倘若认真去凝视、回应这微笑,那笑却如彩云遮月,让人难辨真伪。
婉欲要跪下朝拜,那人却拉起了婉,随后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将伞撑在两人头顶,然后缓缓拾阶而上朝大殿走去。
周围并没有侍从上来帮忙打伞,想是大王早有交代。婉本能想抽出手来,可是想到此人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只得任由那人轻轻地握着,是骨节分明的大手,凉凉的环着自己的手。
大殿有种不切实的空旷,婉放眼望去,却发现这并非平日上朝的大殿。大殿内有些昏暗,上方轻烟缭绕,供奉着一排排的排位,原来是太庙。
这还是婉第一次入太庙,在齐国的时候,婉虽听母亲提起过太庙,但是她是女儿身,连母亲都没有资格入庙,自己更无机会去太庙朝拜。想不到到了鲁国,踏入鲁宫第一件事竟然是由鲁君牵着手在众人面前来到这个庄严肃穆的地方。
婉在路上颠簸了十几日的心,这时才落了地,她现已是鲁国的王妃,是身边这个人的妻子了。诸儿的似笑非笑的脸庞却不合时宜地浮了上来,婉闭了闭眼,把自己拉回眼前的世界,好跟上令官的节奏。还好鲁君在旁会不经意的放慢速度,这样不至于显得婉的手忙脚乱。
待到从太庙出来,雨已经收了。鲁君还是握着婉的手,又朝另外一个大殿走去,殿外匾额上刻着永安字样。进入殿里,早有众多朝臣站在下方,待到鲁君和婉上座,又有大臣宣读长长的仪文,全是华丽的辞藻。宣读完毕,是一轮一轮的朝拜。
然后是献酒环节,有侍臣端上酒杯,三脚青铜杯上雕着繁密的花纹,鲁君举杯,婉跟着举杯,接着群臣举杯,“恭祝大王、王妃百年好合,福禄绵长。”婉的头有点晕,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震天的朝拜声。
这一天就在数不清的朝拜、奏乐中过去了。暮色时分,婉又被送进了另外一个宫殿,十几个宫女忙进忙出,有宫女帮婉沐浴更衣,描眉施粉,直到一切又归于静寂。夜似乎已经深了,红烛微动,珠帘绣帐下婉感觉有隐隐的寒意包裹。门突然被推开,婉的心莫名地跳了起来。
鲁君朝他走来,轻轻地坐在了她的身侧。有淡淡的酒味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飘来,婉的头又开始发晕。
“你可以叫我允。”婉轻轻地点了点头,夜还没有热闹起来,就又瞬间归为寂静。
婉在齐国时,母亲曾教导过她,新婚之夜新妇应该做些什么。可是此刻,她似被束住了手脚无法动弹,那个夏日的吻此刻又涌了上来,她的心里有着临刑前的坦然,混合了恐惧和放纵的坦然。
“婉,我可以叫你婉吗?”允把婉的双肩搬了过来,让婉正对着自己,婉的双眸惊慌地望了一眼允,又快速把头垂了下去,允的心也跟着那红烛一起摇曳起来,如剪秋水般的杏目,浮着淡霞的苍白的脸,这就是那个传说中和齐国太子有着千丝万缕、风流韵事的女子吗?
允试着让自己的心静一静,就在这个时候,许是入夜寒凉,许是多日疲劳,婉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竟一时停不下来,允只得起身端了几案上的盛水的水晶杯递到婉手边,婉接了杯子,喝了几口,才终于把咳嗽压了下去。
“你连日来旅途奔波,身子定然吃不消。你好好休息,我过几日再来看你。”允匆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今晚总算搪塞了过去。
令人意外的是,此后几月鲁君再也没有来过。倒是日常的吃穿用度,大小的节日赏赐一律不少,三天两头往凤藻宫送。阿娇终是忍耐不住,问到:“夫人,大王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们初来礼节不周,得罪了大王?”
婉笑了一下:“阿娇你看,如今这凤藻宫,比咱们之前的甘棠殿,宽敞了一倍不止,日常所用也比甘棠殿铺张了不少。只要你我生活无忧,其他的还有什么好担心呢?我们岂不是落得清净!”
“可是,夫人,若长久得不到大王宠爱。。。”
“阿娇,去藏书阁帮我借些书吧。想不到这鲁国藏书竟甚于我齐国,好多都是孤本呢!”
打发阿娇出门,婉的笑才渐渐褪了。她何尝不懂阿娇的担忧,但是她太需要这无人踏足的宁静了。当整个大殿只有她一个人时,伴随着室内的暖炉上咕嘟咕嘟的水声和室外呼呼的风声,她感觉无比的自由。
只有此刻,她可以放纵自己的游丝,肆无忌惮的怀念母亲,思念诸儿。在齐宫的日子,她从不敢直面自己的心,反而到了鲁国,她知道这段感情已经结束,不会再有转折,她才敢放心凭吊。而鲁君,如果他可以让自己一直只是摆设,无风无浪平安终老,那更是求之不得的幸运吧。
婉不曾想到的是,她和允初见的记忆,也时常来造访允。
来到鲁宫那天,天上是微微的小雨,当婉从远处缓缓走来的时候,他看不清楚婉的脸庞,只是那纤细的身量如烟似雾。待走近了,允的心似乎被那细雨掠动了一下,轻微地,但细雨一旦落入湖面,便有阵阵涟漪泛起来了。
他想过她是美的,但当眼前的女子朝微笑时,他一时有些失神了,那笑容里有极力遮掩的淡淡的忧伤。这可是离乡别家的忧伤?不知为何,他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似要给她一些勇气。白净素洁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温软可人,只是没来由颤抖了一下,允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后面漫长的仪式,他屡次用余光瞄身侧这个人,虽然她对仪式不甚熟悉,可是跪拜之间进退有度,年龄尚小却颇有威仪,让他不得不感慨,果然有大国风范。
大婚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洞房花烛,允早安排了不可喧闹,所以当凤藻宫一切布置就绪,新嫁娘也装扮完备后,下人便都悄悄地退下了。
允喝了很多酒,这样似乎就有了更多的勇气。终于等到大臣们都散了,他才慢慢走向凤藻宫。雨停了,深秋的夜却更加寒凉了。他在殿外犹豫了片刻,还是推了门进去。他有些莫名的紧张,对面的女子端坐在床榻上,珠翠满头,不言不语。
他还记得他和敏的新婚之夜,是两个互相渴望着的少男少女的水乳交融。他这一生都不会背离敏的,他打算坐一坐便走,这样对大臣们也算可以搪塞过去了。他靠在她旁侧坐了下来,她的装扮是如此华丽,可她的沉默又让夜如此沉重,这沉默反而让他无法立刻抽身离去。他尝试找些话来打破沉默,而最后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她的连绵不停的咳嗽声,他在那咳嗽声里仓皇离去了。
后面的日子政务繁忙,他没有再去凤藻宫,只是安排了下人特别留意凤藻宫的吃穿用度,一切都要最好。却不想临近年关,齐国的上卿夷仲年竟要亲自来访鲁国,看来这位齐国公主真真是齐王的心头明珠了。
“夫人,有大消息,听说夷将军这几日要来鲁国了,说是新年拜晤。”阿娇一进门便激动地朝婉嚷嚷道。手里的针线不停,婉的思绪却忍不住纷乱起来。
出嫁以后,婉才明白什么叫思乡,只要听到和母国相关的消息,婉就格外上心,更何况此次来访的送自己出嫁的夷将军呢。
后面两日婉一直处在既兴奋又焦虑的状态,她想写封信给齐王,但屡次提笔又放下,写自己在鲁国过得很好?写自己定会为齐国谋划未来?
她很思念父王,可是这思念却无法下笔成章。至于另外一个人,则更是提都不能提的秘密。兴奋和焦虑的反复中,婉终于在一个黄昏等来了鲁君身边的常侍,通知她次日中午参加欢迎齐国来使的家宴。
当夜婉睡得颇不安稳,许是熏炉太旺,婉让阿娇把熏炉搬到了外殿,可屋内渐渐又变得极冷,婉裹了几层被子,依然浑身冷如冰,就这样翻来覆去,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婉忙唤来阿娇、阿房帮她洗漱更衣,选择衣服时婉颇惆怅了一会,她向来在这些事上不放什么心思,可今日因着要见到母国的熟人,便觉得大红太艳,蓝色太素,桃红太招摇,挑来挑去花了不少时间,最后却挑了一件姜黄色的袄裙。
前往永安殿的路上,冬日的风似乎也知趣地不再放肆,太阳展示出应有的威力,即使在轿里,婉仍感受到丝丝暖意。家宴设在永安殿的偏殿,允居中坐在上座,夷仲年坐在下座左侧,下座的右侧坐着挥和芷若,婉进来时,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朝婉望去,婉这才明白自己有些迟了。允朝婉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的身侧,婉心中有些为难,却只得坐了过去。
午宴就在允、夷仲年和挥的谈笑风生中开始了。婉这才得空打量夷将军和芷若,夷将军虽是风霜之年,看起来依然精神灼灼。
芷若多了一丝新妇的稳重,她今日穿了绛紫色的袄裙,发盘成了髻,上面只饰以简单珠钗,倒是比在齐国时素净了不少。
婉哪里知晓是挥早上出发前看到芷若装扮得十分艳丽,特意让芷若去掉些钗环,免得过于隆重,抢了夫人的风光。
芷若心中愤恨,面上却只得依了挥,这会看到婉对视过来的眼光,用力挤出几丝微笑,算是和婉打招呼。婉也立刻回以微笑,她希望以后在鲁国的日子和自己的这个姐妹可以重新建立一份新的友谊。
这是大婚后允第二次见到婉,婉比初嫁过来时丰腴了些,他从不知道姜黄色也这么好看,越发衬得她肤如凝脂。当婉坐到他身侧时,他心中似有小鸟在扑扇,有点雀跃,又有点慌乱。
待不经意看到她对着芷若笑,唇角漾开小小的梨涡,他一时竟听不清下座的夷仲年在说些什么,直到挥和夷仲年齐齐望向自己,他才明白自己刚刚有些失神了。
他举起酒杯浅饮了两口,说到:“齐鲁自古唇齿相依,如今结下姻亲,今后更是互为臂膀,夷将军是齐国重臣,您在战场的风采更是令我仰慕,如今不远千里到访鲁国,允深感荣光。来,让我们今日开怀畅饮。”
夷仲年忙举起酒杯,说到:“仲年多谢大王谬赞,鲁国也是人才辈出之地,在座的公子挥便智勇双全,前几年我们还曾一起攻打过宋国,微臣今日还记得挥将军当年的风采。”
挥忙说到:“当年能和老将军一起作战御敌,是挥的运气。不过要说当年那场大战最出彩的第一人,却非齐国太子莫属。我记得他当时年龄尚小,却敢率着一队人马,和郑国的公子阙里外夹击,攻下了防城。”
觥筹交错间,气氛又渐渐浓烈起来,允说到:“听说这次随夷将军前来鲁国的,还有十位将军的部下,平日里都是矫勇善战之士,今日既是家宴,又将近年关,何不请他们一起上殿,共享今日这份热闹。”
夷仲年想到诸儿就在这十名部下之中,万万不能让他上殿,便忙抱拳说到:“谢大王美意,我的部下都是舞枪弄棒,粗鲁惯了的人,登不得大雅之堂,让他们上殿怕扰了大王雅兴。”
挥哈哈大笑:“夷将军,不怕不怕,我也是舞枪弄棒的粗人,倒很喜欢和这些人交往呢!”
夷仲年正在苦思对策,婉说话了:“夷将军,若怕他们拘束,可以在大殿后侧置席,这样既可以让将士们一瞻大王风采,也可他们不过于拘泥,好好享受美味佳肴。”
允看婉喜欢自己这个建议,便直接吩咐了小臣,去安置酒桌,邀请这些使臣前来赴宴。夷仲年心中叫苦连连,只求今日朝堂不会生出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