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是齐王的生辰。
齐王已经很多年不过寿宴了,岁月催人老,他不愿让这个特殊的日子提醒自己,也不愿平添大臣妃子们的负担。今年,鲁夫人又提议给齐王过寿,齐王却没有拒绝。一来他在外数月,对宫内的嫔妃、公子公主们确实想念,年龄越大他反而越贪恋这种温情,他也期待这样的一个场合享受一下普通人的天伦之乐;二来,齐宫接连有几桩喜事要发生,件件都如意,齐王也有意要热闹一番。
虽然齐王再三叮嘱,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宴不可铺张,但是嫔妃们哪肯放过这个机会。仅是宴会的食材,看似都是极普通的,但不是齐王日常的最爱,便是极难获取的,处处透露出宴会布置的用心。宴会这一日,赴宴的妃子们,年轻的自然个个是花团锦簇,年长的也各有别出心裁之处,单看卫氏今日佩戴的一挂夜明珠,鲁夫人的凤凰步摇,便皆是齐王的赏赐。
虽是家宴,齐王也请了亲近的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家眷,以示对他们的看重。大殿的主位正中央是齐王,左右分别是夷仲年将军和诸儿的位子。
左侧首位是鲁夫人、安国公主、夷仲年夫人和其他几位有名望的年长的公主夫人,右侧首位是公孙止、姬师傅和其他几位老臣。其余的人齐王不专门安排,大家都可找自己平日里相熟的的人凑在一起,为的就是让大家各自热闹。
只见卫氏、陈氏和其他相熟的几位嫔妃坐在一桌;诸儿的嫔妃萧氏、彭生的嫔妃陈氏、芷若和如意凑成一桌;芸儿、小白、夷仲年将军的公子公孙无知、公主燕婉一桌;纠、彭生、诸儿的嫔妃戴氏一桌。其余的也是三三两两,各自散落开来,趁着齐王尚未到来,各自热聊着宫内外的奇闻逸事。
诸儿今日来得颇早,他身着湖蓝色长袍,抹额一颗明珠越发衬得他神采飞扬。他平日里极清淡的一个人,今日却对谁都是笑意盈盈,因齐王尚未到来,由他对入宴的宾客热情招呼。一两个王公家的公主哪见过这样的诸儿,诸儿只一个掠过的笑便惹得她们心旌动摇,飞霞扑面。
婉因母亲刚下葬不久,心里实在不愿意去凑这样的热闹,可是齐王的寿宴又有谁人敢不参加?她思量着午宴即将开始,才慢吞吞地来到汉广殿。殿内高声阔论杂着莺声燕语,花香、酒香、饭菜香交织,处处都是欢乐,婉似不会游泳的人面对无边的大海,简直没有勇气迈进殿门。
“婉姐姐,你来了,到我们这桌挤一挤吧。”芸儿看到门口的婉,忙站起来招呼。
“你们这桌人都满了,不如到我们这里热闹。”芸儿邻桌的纠也笑着说。
这两桌原本就挨在一起,婉看芸儿一桌已经坐满了,便来到了纠的一桌,说道:“谢谢芸妹妹,我就坐旁边吧,这样我们一样说体己话的。”
自母亲去后,不知为何,婉对芸儿、小白总有些回避,她知道母亲的离去怪不得卫氏,母亲平日里和卫氏也是最相好的;更怪不得芸儿和小白,母亲刚走那几日芸儿和小白都真正为她担忧。可是,她病好了之后却无法从心里热情回应他们的友善。
或许是看着他们兄友弟恭、母亲慈爱的场景让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清和母亲尚在身边的日子;又或者她心里已知自己并非齐王子女,和他们在一起有些自残形秽。倒是纠,婉和他一起总有一种神奇的松弛感,或许是因为两人同岁,或许是纠身上总有一种自怜的味道。纠对婉的关心虽不似小白和芸儿般热切,但两人在一起婉反而可以坦诚己见。
戴氏和婉笑着打招呼,她早知道自己的主人心心念念眼前这位,今日坐近了细看,才大概明白了主人心动的原因。婉因母亲新丧,今日穿得极素,月白色的裙子上滚了宝蓝色的边,其余并无任何花纹。她不施粉黛,头上也未有任何钗环装饰,只有耳侧轻垂细细的珠子。然而她眉若青黛,杏眼含波,乌黑的秀发越发衬得肤似凝脂,母亲新逝又让她有种离世萧索的忧伤,确是不折不扣的美人。
热闹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原来是齐王入殿了。他和大家热情招呼,家宴开始了。音乐奏了起来,舞女们鱼贯入场,开始表演时下新兴的曲子鹿鸣。
芷若一桌又开始了热闹的闲聊。
“萧妃,今日殿下好生威风啊!竟和父王坐在上位。”芷若说。
“我父亲说殿下新替狄戎稳住了内乱,这场战争其实打得颇不容易,殿下还途中遇险,被狄人掳了去,差些丧命。
这一战至少可以换取咱们齐国北面几年的安定,齐王自然看重殿下此次的功劳。再者来,现在周天子和宋国都和咱们定下了婚约,全是奔着齐国的强大和殿下的名声。坐上位,我觉得并无不妥。”说话的是夷仲年的女儿燕婉,因为诸儿自小跟着夷仲年学武,和这个燕婉也是相熟的,燕婉一早对诸儿芳心暗许,夷仲年虽心里明白,却不知为何总不支持女儿这点心思。
萧妃看着上面的诸儿,今日在场无人再比他更风流倜傥,她心里涌着热热的爱恋,又有着隐隐的忧伤。
他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好,却很快便不再只属于自己;又或许,自己从来不曾捕获过他的心。幸而,自己有了他的孩子,长子,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慰藉吧。她转了话题:“芷若妹妹,听说大王最近正在张罗你和婉公主的婚事,不知可有什么好消息?”
芷若一肚子闷气,可鲁夫人再三叮嘱她不准在外对婉嫁鲁君之事显露任何不满之意,并告诉她自会为她筹划,她只得闲闲地说:“婉公主貌美动人,大王已把她许给鲁君为妻,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不然,这齐宫里不知还有多少男子为她暗自倾心,日思夜想呢。你说对不对,萧妃?”
萧氏似毫不在意地笑道:“妹妹说得正是,你看这会子和你兄长坐在一起的可是婉公主?不知纠对婉公主可如对你这个亲妹妹一般体贴?”芷若望向远处的纠,纠正和婉两人靠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她虽和纠是一母同胞,但两人素来互相看不上,关系并不亲密,这时看到他和婉同坐一桌,心里恨意升起,面上却但笑不语。
如意却说话了:“萧妃,听说宫里有人惯会用狐媚手段,总是唬得男子为她团团转,不知你可听说过?”
如意这话一句双关,萧妃不知如意是在暗讽自己还是婉,也不便答言。
燕婉以前听说萧氏和芷若感情交好,今日同坐,发现这两人话里都暗藏机锋,便笑着说到:“咱们且安静会吧。看这舞跳得多美!”
诸儿正端着酒杯,专注地看着台下舞□□美的身姿。没有人知道他的眼神正穿过舞女,遥望着人群里的婉。自那晚离开甘棠殿,诸儿这几日还不曾见过婉。齐王日日不是召他去汉广殿叙旧,便是要他一起陪伴到城郊田猎,自己确实抽不开身。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那晚的疯狂感到迷茫和后怕,这样完全丧失理智的自己是如此的陌生,他竟有些害怕再见到婉。
今日他早早来殿,想到不久就能看到婉,心里又抑制不住地像开了花,就这么远远地望一望,解一下相思之苦就好,他这么对自己说。
可是,舞女旋转的步伐越来越快,让他看不清远处的婉。纠正在说些什么,婉则不住地点头。诸儿霍地站了起来,朝台下走去。“太子,你要干什么去?”齐王不解问道。
“哦,父王,儿臣好久未和兄弟们热闹,想去纠他们一桌叙叙旧。”诸儿答道。
“原来如此,你快去吧。今日是家宴,你别拘着自己,下去招呼一下他们也是应该的。”齐王朗声笑道。
诸儿径直朝纠一桌走来,不顾其余人好奇的眼神。“纠,你们这桌好热闹,介不介意我加入你们?”诸儿问道。
“殿下赏光,是我们的荣幸。”纠笑答。
戴氏和彭生都站了起来。“殿下,快请坐。”戴氏忙站了起来,给诸儿匀出了一个位子,诸儿并不推让,直接坐在了婉的旁边。
四方的宴桌,诸儿和戴氏坐在一侧,对面是纠。婉和彭生对面,左侧诸儿,右侧挨着纠。那熟悉的气息又绕了过来,她强自平静地抬头,正好迎上诸儿那含笑的目光,婉的心又开始跳了起来,于是忙低了头,赶紧吃起盘里的桂花枣糕。许是太急,竟呛得连声咳嗽。
诸儿连忙不自觉地抚她的后背,待看到纠递过来的茶水和惊讶的目光,才明白不妥,赶紧把手放了下来:“婉妹妹,快喝口水压一下吧”,边说边推开纠的杯子,又把自己的杯子送到婉的面前。
婉不想诸儿在众人面前如此不避嫌,更是不知所措,忙接了杯子喝水沉默不语。彭生和戴氏倒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戴氏早知诸儿对婉的情谊,只是不想他大庭广众之下竟毫不避讳。彭生作为诸儿的部下,攻戎之战后曾被诸儿派去卫国打探子都的事情,诸儿要他核实子都是否是婉的生父,那时他便知道自己的主人和婉有不一般的关系。
纠打破了沉默,举起酒杯:“殿下,你这次攻戎,独领大军,为齐国边境安宁立下了汗马功劳,臣第这杯酒敬你!”
诸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纠又说道:“明年春周王姬又要嫁到咱们齐国,以后殿下就是天子贵婿,我们和周天王就是一家,这也是莫大的荣耀。我们不妨一起举杯,提前为殿下祝贺。”
彭生、戴氏和婉也忙斟满了酒杯,共同望向诸儿。诸儿却说道:“这国与国之间的婚约,不过都是纵横联合,并没有什么可值得祝贺的。纠,待你大了些,也会有他国公主嫁于你做夫人的,彭生不是去年刚迎娶了陈国的公主么?”
纠半是认真半是自讽地说道:“我哪似兄长你如此威名远播,各国公主都争着和咱们齐国攀亲?不过臣第倒也乐得自在,将来我要选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她光明正大的过日子。”说着停顿了一下,他笑着望了望婉:“最好就像婉妹妹这样的,最能解我的心。”
婉忙回道:“纠哥哥,你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婉妹妹,我这不是玩笑。我虽处处不如诸儿兄长,但是若是我心爱的女子跟了我,她不用担心这个周王姬那个公主的,我必会视她若珍宝,不会让她伤心。可惜你是我的妹妹,已心属鲁国国君,不然我真要争夺一把。”
诸儿的微笑不知何时隐退,那脸已是冷若冰霜了。“纠,婉可是你的妹妹,我劝你不要拿她开玩笑。”
“开不开玩笑是我和她的事,不知道殿下管得了国事,管得了自己宫里的事,连我和她兄妹之间的事也要管?”纠微笑望着诸儿。“倒不知道殿下是以什么身份来管我俩呢?”说罢,手竟揽上了婉的肩膀。
诸儿猛地抽出了宝剑,朝纠刺去。齐国公子们日常有佩剑的习惯,一是齐国尚武,二是有些公子的宝剑甚是名贵,佩剑也是一种装饰。纠一个闪躲,大声道:“刚好臣第前几日学了一套新的剑法,不如就和殿下比试一下,也算是给父王的寿宴助个兴。”
诸儿和纠来到了大殿中央,舞女们则悄悄地退下了。其他桌的宾客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看向他们,以为这是事前安排好的为齐王助兴的环节。
诸儿跟夷仲年学剑,夷并未全心教他真正绝顶的剑法,这原是齐王的意思。齐王希望夷更多的教授诸儿两军作战的排兵布阵之法,成为一个统帅千军的将才,而非一个身怀绝技的剑客。
一个人越身怀绝技,越容易涉险,齐王担心诸儿剑法如果过于强盛以后两军对战或遇到敌人会一味地拼杀,反而会处于危险之地。所以,夷更多的教他的是一些防守的剑法,这些剑法虽然看起来古朴笨拙,伤人有限,但一般的人要想伤了他,也绝非易事。
大殿里,原本诸儿是攻势,但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守势。纠则换守为攻,他的剑法甚是飘逸,剑影忽左忽右,剑花把诸儿围在了中间。戴氏和婉的心都揪了起来,彭生却但笑不语,他知道纠这套剑法虽看起来漂亮凌厉,却绝伤不到诸儿。
诸儿在中间左腾右挪,湖蓝色的身影随着对方的攻势,防守也越来越快,最后只听得“哐当”一声,原是纠的剑掉在了地上。大殿一片寂静,这时,齐王高声大笑,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鼓起掌来。“这剑舞得好。纠攻得好,太子守得好。我齐国有如此多人才,何愁称霸诸侯!太子、纠,谢谢你二人今日的精心准备,宴会后父王要好好赏赐你们。”
诸儿和纠含笑谢过齐王,朝宴桌上走回。诸儿一把拉住纠,在他耳旁说道:“她是我的女人,不要碰她!”纠回头笑说:“你若给不了她堂堂正正的幸福,趁早放手,不要伤了她。”
主位上有小臣摇铃,是齐王有话有宣布。“今日看到大家一起聚在这里,我心里真是开心。上天护佑,我齐国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好。
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明年春天、周王姬要嫁到我齐国来;明年冬天,婉公主要嫁往鲁国,成为鲁国国君夫人。周围的屏障安定了,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两件都是明年我齐国的大事,大家还是要同心协力,风风光光地办好这两件大事。 ”
“另外,莒夫人连年操劳,前些日子因病去了。这些年她养育了清儿和婉儿,清儿嫁入卫国后,深得卫君喜爱,现在卫国和我齐国关系已缓和很多。待婉嫁入鲁国,相信齐鲁关系也会更加密切。
这两桩婚姻的功劳不亚于千军万马。想到这些,我心里其实对莒夫人愧疚得很,她虽然已入葬我鲁山寝陵,我依然打算追封她为静妃,褒奖她这些年对齐国的付出和贡献。”
下面一片细细的窃窃私语,莒氏死得不明不白,有不少人猜测她是畏罪自杀,谁知齐王却追封谥号给她,这样一来,无论那谣言是真是假,都不再有意义。婉不曾想到齐王竟在这个场合为她母亲正名,感动得泪盈双眼。芸儿也俯过身来抱住她的肩膀,激动地说道:“婉姐姐,莒夫人这下可以放心地去了。”
“这几日,我常常想到一句话,惜取眼前人。宫里的各位嫔妃,这些年你们都为我大齐国生儿育女,十分不易。所以,借今日这个机会,我也宣布一件事,宫内所有的妃子,凡是有子嗣的,全部晋升一级。”
这下下面彻底热闹了,大家谁都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好事。自从元妃离世,这么多些年来,除了鲁夫人生了纠之后嫔位升了一级,其余人都是初嫁到齐国的嫔位。嫔位一是地位的彰显,二来也是和每个宫每月的月俸有关。大家都平白落了这样的好处,自然都是欢喜不尽。
有两个嫔妃小声说道:“莒夫人这一走,到给咱们这些人留了好处。现在想想,莒夫人平时的性格原是极好的,她这一去,我也替她伤心啊。”
还有人说:“这样的话,鲁夫人就是贵妃了,离元妃也就只差一步了。她可真是好命,两儿一女,各各尊贵。”
也有人说:“是不是齐王想安抚鲁夫人,又不好太明显?只得把所有人的嫔位给提了一提?原来是芷若公主许给鲁国的,现在又换了婉公主,怕是鲁夫人不太高兴吧。”
齐王像早预料到下面的反应似的,微笑着让小臣吩咐奏乐,歌舞又上来了,人醉花娇,大家都在享受这个美好的时刻,婉和诸儿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