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他的理由 第16章 讨厌他的第十六天

该如何笑着说出分别？这对项令娴来说是一个艰难的命题。

原本是想逃课的，她甚至还浮现出荒谬的想法来，要不然跑吧，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直到错过飞机，错过学校报道，她就能接着留在新延读书。

可她只绕着教学楼走了半圈，就又回到了高三一楼大厅。

躲不掉的。

家里那边，她猜，应该彻底谈崩了，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甚至是出现比对簿公堂更严重的情况，为了她的未来，一定要当下把她送走。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人的第六感真的是准到可怕，也是之后她才知道，这个时间，正是项元平开始挪用公司账上的钱去赌场，被姜月珠发现。

如果不赶紧远远把她送走，项令娴的未来必受牵连。

但为什么一定要出国，她不理解，就算是将她转到外地，甚至转去个名不见经传的县级高中，那也至少是还留在国内。

因为将她送到外国这事，其中还包含着深意——忘掉过往，别回来了，就留在那里开始生活吧。

年初，春节，时隔多年，项令娴赔姜月珠一起睡觉，夜深了，世界都是黑的。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姜月珠在她耳边说：‘“如果哪天，我把你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就是告诉你，留着那里，不要回来。”

姜月珠其实更像是喃喃自语，但项令娴将每个字都记在心里最深处。

反复劝说自己，这一天一定不会来的，妈妈在只是随口说出的梦话。

项令娴不清楚父母之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她不去查，不去问，只要想着照顾好自己，努力学习，不给家里添麻烦，就好。

但这一天没有预兆，还是来了。

“报告。”项令娴站在一班前门，正教课的是政治老师。

他向来严厉，但今天没问缘由，直接放项令娴进门，应该是江黎跟他打过招呼了。

项令娴安静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垂下的手将大腿扣出血痕。

她要坚持，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有人挽留，她大概就真的会舍不得走。

坐回座位上，喻澍下意识地偏头看她一眼，项令娴按上课的内容，从文件袋里，翻出正讲着的卷子。

一张纸条从另一头传了过来——你怎么了？

项令娴知道他在问什么，那双遮不住的泛红的眼圈。

她用笔在那张纸上写下——开学考成绩太差，被班主任叫去谈话。

过了一会儿，那张纸又出现一行小字——没事的，下次努力。

但她已经没有下次机会了。

下课铃声准时响起，高三的课间不比往昔，大家都知道，决战之日将近，少了许多嬉笑打闹的人。

老师前脚离开教室，后脚和悦之从前排跑过来，问她的情况，项令娴用同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还有一节课吃饭，中午你们有什么想吃的吗？”项令娴撑着脑袋，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和悦之从一旁拽来把没人的凳子，笑嘻嘻地看着她：“怎么，我们项小姐今天要请客啊？”

没想到项令娴却点点头：“心情不好，决定报复消费一番，你们今天的午餐我都包了，你们看见那个食堂没有，那都是朕为你们打下的天下。”她笑得灿烂。

“那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和悦之手做抱拳状，语气像个笑傲江湖的侠客。

喻澍埋头正写着卷子，手中的笔尖一顿：“江老师都说你什么了？讲卷子的时候我看你错的不多。”‘

项令娴拧开手中的保温杯，倒了杯温水，她倒了半袋果汁粉，满口果香。

“抄错答题卡，那个成绩没法看了，江老师骂我高三还不认真对待考试。”项令娴收回落在喻澍侧脸的视线，苦涩一笑，“把尹成路也叫上，不带他一会儿又抱怨。”

“切，叫他能给你吃穷喽。”和悦之撅起嘴。

项令娴故作深沉：“唉，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作为父亲，要包容。”

喻澍嘴角悄悄扬起，转了转笔：“尹成路的地位，也就这样了。”

和悦之项令娴被他逗笑，凑在一起咯咯地乐，笑得捂住肚子。

“那趁着还没上课，我去趟他们班告诉他一声，要不就他，铃声响后五秒钟，他能直接站在食堂阿姨面前。”和悦之把凳子还了回去，起身准备离开教室。

理科一班在三楼，平时都是他下楼顺便来找他们玩，由于得爬楼，项令娴从没去过他们班。

“我跟你一块去吧。”这话一出，两人都相当意外地看着她，平日的项令娴坚决秉持能少走几步，就绝不多走的原则。

尤其是喻澍，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瞧她一眼，其实眼中满是深意。

她今天真的很奇怪。

项令娴顺势从书包里翻出一小包纸巾，晃晃：“顺便去个洗手间嘛，而且我还从没去过理一呢。”

和悦之一把搂住她：“走吧，带你上去见识见识。”

两人就这么说笑着，溜溜达达上三楼。

整个三楼都是理科班，男生多，跟他们一楼比起来闹腾一些，她们找到一班时，

尹成路正脚搭桌子上，坐在后排不知道跟人聊什么，说说笑笑。

“尹成路，你出来一下。”项令娴扒着门框，叫他。

周围男生，有的不认识项令娴，见她来，下意识就在尹成路耳边起哄。

尹成路闻声脸色一变，拍了好事者一巴掌：“知道是谁吗！就在这瞎搅和。”

迟钝如他，也能品出一丝喻澍对项令娴的态度来，毕竟多年好友。

尹成路大步出班门：“项小姐，稀客啊，怎么想到上三楼了。”

“我中午食堂请客，要过来啊。”项令娴抱胸，有种大小姐气魄。

“随便点？”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和悦之白他一眼：“瞧瞧你那点出息。”

尹成路叉着腰：“有种你别吃！”

“行了，别吵，都快上课了，你两人可以了，一会儿食堂门口集合啊。”项令娴在他们中间和稀泥，说完，拉着和悦之快步下楼。

-

午餐的铃声终究还是打响了，即使心里无数遍祈祷着，想让时间就这么停下来吧，可她做不到。

项令娴整理好表情，自然地跟喻澍说：“一起走吧。”又挥着手，让和悦之过来。

她几乎没跟喻澍一起去过食堂，都是他跟男生朋友一起去，项令娴则是跟和悦之，后来也认识了些班里其他的女生，他们会在食堂碰上，又心照不宣地分开吃饭，算是为避嫌。

“一起走？”喻澍没预料到，垂下眼。

对，一起走，就让她任性一次吧，最后一次，不管旁人的眼光。

项令娴轻点点头，强装镇定：“既然大家一起吃饭，分开走有什么意思。”

“好。”他轻笑时，会带动眼角的那颗小痣，像落于眼角的星芒。

和悦之这时也过来了，项令娴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出教室。

正是学生们熙熙攘攘要往食堂冲的时候，高三有些小特权，开饭时间比其他两个年级早二十分钟。

作为校园风云人物的喻澍，跟在两个女生身旁一起走，也是引发了些讨论。

尹成路正等在食堂的门口，也不知道他怎么做，明明在三楼，到的比在一楼的三人还快。

和悦之瞪着眼：“尹成路，你果然是属猴子的。”

尹成路一愣：“喻澍，你居然跟着一起过来了，真稀罕啊。”

“走吧，姐今天带你们上二楼吃饭去！”项令娴一朝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五中食堂有两层，一楼是普通的学生食堂，二楼则是一个个的小窗口，比一楼贵点。

虽说请客，但到底都是按着自己的食量买，一共也没花多少钱，但二楼的好处是比一楼人少一些，清静。

项令娴将吸管扎进酸奶盒里，她没什么胃口，就拜托尹成路下楼买饮料时，帮她带瓶酸奶。

和悦之举着筷子，犹豫道：“娴娴，你真的不吃吗？”

“你们先吃，我没什么胃口，饿的话会再要。”项令娴吸了口酸奶，甜度有些高，嗓子发涩，她轻咳一声。

和悦之担心她还是为成绩不开心，宽慰着她：“没事的，不就是一次开学考嘛，咱们下次好好涂答题卡，错误不犯第二遍！”

尹成路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在一旁说：“考砸了？哎呦，这有什么，离高考还有一年呢，算不了啥，而且人生也不是只有高考。”

项令娴用了一年，已经从班级垫底，到了一班的中游水平，保持这个成绩，高考走个好一本其实问题不大。

这是他们的聚会中，鲜少几次聊到关于未来的话题，对于即将迈进成年人大门的少年们，未来遥不可及又近在眼前。

“说起高考，都高三了，你们有没有什么目标院校？或者是想考去的地方？”项令娴忽地出声问。

和悦之用筷子戳着菜，闷闷不乐：“其实我也不知道，前两天我妈还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是我没回答上来，除了打扮自己，我好像没什么别的爱好。”

尹成路倒是有些想法但也不多：“我大概是去沪市吧，我想往南方走走，但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也没想过，看我的成绩吧，能考上哪去哪。”

喻澍安静坐在角落没讲话，项令娴其实最想知道他会去哪？

以他的成绩，国内几所顶尖大学，他应该都没什么问题。

“你想往哪考？”喻澍忽然发问，坐在项令娴面前，一眨不眨地盯她看。

……她吗？

是啊，如果她能留在国内高考，她会去哪呢？

若是跟喻澍一个城市呢？她说不定会坚持到有那么一天，有足够的勇气与自信，不论结果的对他告白。

项令娴从思绪中抽离，释然地一笑：“首都，那你呢喻澍？”

“首都吧，我没去过。”他清清淡淡地说。

和悦之惊喜地说：“那不是你们就能在一起读书了吗？真是太好了！”

项令娴搅了搅酸奶，笑不达眼底。

一定要这么阴差阳错吗？

和悦之开拓了思维：“那如果你们两个都去首都，那我也可以去啊？这样就有人陪我逛街出去玩了，而且首都哎，肯定满大街都是帅哥，说不定我还能遇到我命中注定的的Mr.Right，嘿嘿……”

“切，花痴妹一个。”尹成路嘟囔着。

和悦之哼了一声：“你不花痴，上学期也不知道是谁，巴巴跟着艺体班的美女，送人家回家，你这种得叫痴汉。”他们两个总是这样打闹，天生冤家。

她又不想走了，她舍不得。舍不得所有学校、老师、朋友和他。

项令娴的心揪得生疼。

要不要告诉他们真相，让大家帮着想想办法，会有办法的，能改变姜月珠的想法，改变她要去英国的宿命。

“项令娴！”楼梯前跑来一个女生，也是一班的，“你怎么在这啊？江老师让我来找你，让你过去一趟。”

呼，来不及了。

项令娴回道：“嗯，谢谢，我马上过去。”

和悦之正嚼着米饭：“不至于吧，不就是答题卡涂错了吗？高三这么可怕吗？这种事要挨骂两次？”

“没关系，那我过去看看，说不定是别的事。”她起身，离开了食堂。

到了办公室，果然，姜月珠人已经来了。

江黎也在，见项令娴到了，唤她过来：“项令娴，我刚跟你妈妈办好离校手续，你现在回座位收拾东西，就可以离开学校了。”她的语气里有一丝不忍。

姜月珠转过头，客气道：“江老师，这么长时间谢谢你照顾她了。”

“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江老师，”项令娴忽然出声，“我能不能，上完今天的课？放学再走？”

说完，看了一眼姜月珠的反应。

午餐时间，办公室仅有她们三人，沉寂片刻，姜月珠开口。

“把出租屋钥匙给我，我先回去给你收拾东西，想再呆一会，就留下吧。”

项令娴抿了抿唇，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好，谢谢妈。”

-

薄暮冥冥，树叶让风吹得沙沙作响，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

最后这节自习，本身该是班主任来盯，课前临时通知，来人竟成了地理老师，大手一挥占掉了自习时间，拿出还没讲完的半张试卷，开始讲题。

喻澍似乎心情不好，项令娴递给他的纸条，半天都没传回给她。

拜托，马上就要远赴大不列颠的她还没委屈，这人怎么挎着张脸。

最后一天，不能留给她些愉快的回忆吗？

认识这么久，她从没问过喻澍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学文啊？

听大家说，没分文理时，九科考试他也是全校第一，理科不差啊。

而且理科专业未来有更多发展前景，文科确实稍显局限了些。

她于是在纸条上问——还没问过你，你为什么会选文科啊？

可是，喻澍半天都再没回她，纸条原封不动的放在她塞过去的地方，他似乎没有看的意思。

项令娴侧着头，把脑袋埋在双臂中，高三的复习资料很多，摞起来能挡住喻澍半张脸，她堪堪只能瞧见他的下颌线。

忽然，她看到原本的那张纸条被喻澍抽走，应该是正在看。

又等了两分钟，他没回。

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她只是好奇……

想再多了解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她趴在桌子上，随手抽出个本子，是数学的作业本，封皮上规整的名字，是喻澍帮她写的，当时课代表收作业时催得着急了些，她还没意识到这是个新本，就要这么交上去。

喻澍接过来，扫了一眼，按下水笔，替她写好了名字。

都说字如其人，这字跟他一样的规整，干净。

项令娴指尖摸过他写下的三个字，写字时用了些力气，因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她依旧等着他的回答，身旁的人没有反应。

项令娴眼角滑落一滴泪珠，只有这一滴，这是她对自己最后的坚持。

要笑着跟这间教室道别啊。

鬼使神差，她随意地翻开本子的一页空白，抓起手边离她最近的一根笔，笔尖在上面漫无目的地滑动，逐渐连成一句话。

喻澍，我讨厌你，她重复了无数遍。

为什么最后一节课你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如此优秀，为什么我会喜欢上如此夺目的你，为什么我无法像你一样拥有幸福的家庭，为什么我不敢表达我的感情，为什么直到离别的最后一天我仍无法坦诚面对朋友？

喻澍，我讨厌你。

项令娴，我讨厌你。

最后的钟声还是猝不及防地响了，地理老师收起教案和试卷，离开这间教室，剩下的同学们，沉浸在放学的幸福时刻中。

项令娴慌张地合起数学本，看向身边的喻澍，他正快速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

桌上的纸条不知被他塞在了哪里，项令娴侧过身执着地想要去问他。

“喻……”

他不知有什么着急的事，猛地一拽拉链，提着书包，第一个离开了教室。

这最后的一面，只留给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这天，是和悦之的小组值日，她来到后排，准备去拿扫把。

“喻澍干嘛去了，怎么走得这么快？”她随口一问。

“不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吧，”项令娴回过神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今天是你做值日吗？”

和悦之撇撇嘴：“是啊，真是的，放学怎么不赶紧走！打扰我为班级做贡献。”

项令娴被她一逗，挽起个笑来，随后站起身来：“我来帮你吧。”

和悦之一愣：“娴娴，今天不是你值日啊？”

“没事，我一会儿有点事，要在学校多呆一会儿，反正现在闲着没事，我来帮你。”说着，她走到清洁工具旁边，也拿起扫把。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正好今天小甜请假了，我们组少一个人。”

“说明我的帮助犹如神助，像及时雨一般。”

和悦之：“喂，这就有些过分了吧。”

两个少女对上眼，又不自觉捂着嘴一起笑。

高三一班中的同学们，三三两两的离开了教室。

教室只有这么大，她只偷了十分钟时间，和悦之也要和她说再见了。

和悦之回到自己的座位，背上了自己的小书包，向座位前的项令娴挥挥手。

“娴娴，明天见！”

“……嗯，再见。”

教室中只剩她一个人。

项令娴将书一股脑地塞进书包里，还有放不下的，就抱在怀里。

窗外黑了，她走到开关旁边，一瞬间，教室也是黑的。

就像往常一样，她踏上了这条熟悉的回家路。

路过告示板，像磁铁的相互吸引的两极，她第无数次将目光逗留在那张青涩的照片上。

这么讨厌，我还是舍不得你啊。

再见了，喻澍。

这首无前奏的别离歌，终是唱完了最后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