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褚隽看了眼身边熟睡的周北,悄悄走到客厅。他打开书柜里最角落的那个抽屉,倒了几粒药片。
那瓶药几乎没动过,他讨厌吃药,那些东西又苦又多,味道很恶心。
褚隽喝了口水压下喉咙里涌上来的恶心感,他坐在沙发上,有些心绪不宁。眼前一片扭曲混乱,让他分不清哪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
他闭了闭眼睛,听见耳边虚幻飘渺的声音,电视里的小人冲他嚣张的挑衅。
“褚隽……”
“褚隽…褚隽!”
褚隽站起身,努力辨别眼前的影子,觉得这个声音很像小时候的周北。
他没有方向的走了几步,直到一双手覆住他的眼睛,那双手干燥温暖,陌生又熟悉。
褚隽犹豫着拉住他的手,耳边的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北转过身,包容的看着他,语气很是关心:“褚隽,是做噩梦了吗?”
褚隽看清了周北。
他的脸色一白,然后猛地推开周北,跌跌撞撞跑到洗手间吐了个天昏地暗,他的大脑出现短暂的错频,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年。
“褚隽,你怎么了?”
周北拍拍他的背,语气焦急:“你还好吗?”
褚隽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在周北的搀扶下起来,他洗了把脸,声音很是虚弱:“我刚刚做了噩梦。”
“别怕,别怕。”周北让他躺下,轻轻拍了拍他,安慰道:“缓一会,缓一会就好了。”
褚隽躺在沙发上,胃里翻涌上来的苦涩被他强行压下去。褚隽不喜欢这个味道,他曾经被逼着吃到恶心,以至于一看到这东西就反胃。
只是刚刚又出现幻觉了。
他看到在火海里,他爸妈的争吵。他看到晕过去的周北,他看到被憎恨的自己,那个声音嘶声裂肺的喊着。
“怎么不烧死你?你就是个祸害!”
耳光落下来,打骂声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去死吧!”
“我……”
电视里开始循环播放那些不堪的往事,褚隽眼神涣散,似乎受了蛊惑,他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刀片,直愣愣的就要往自己手腕割去。
预感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周北冲过来握住那个刀片,身子都在颤抖,不顾受伤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将他扯进怀里,声音有些颤抖:“褚隽……”
褚隽猛地惊醒,但紧随其后的是无止境的疲惫,脑子里充斥着谩骂声,逼得他想立刻去死。
“我在呢。”周北紧紧抱住他,将他扣在自己的怀里,想把他牢牢抓住,语无伦次道:“你到底为什么啊,褚隽……”
褚隽拍了拍他,安慰道:“我没事。”
周北张张嘴,声音带着哭腔:“不是答应过我不伤害自己了吗?”
“褚隽,你说话不算数,我要怎么办才好。”
周北眼神阴翳,在褚隽看不见的地方酝酿出浓稠的黑。他搂着褚隽,手中蓦然攥紧,直到锋利的刀片刺进他的掌心,迟钝的痛感将他拉回现实。
褚隽退出他的怀抱,认真的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周北,你快过生日了吧?”
“嗯,还有三个月。”
“我陪你,好久没有一起过生日了。”
周北又‘嗯’了一声,却还是不肯抬起头,于是褚隽便抬起他的脸,叫他看自己。
他掰开周北的手指,将那个沾了血的刀片扔进垃圾桶,语气平静:“下次不要这么傻了,怪疼的。”
褚隽转身欲走,冷漠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周北用那只干净的手拽住他的手腕,湿漉漉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直勾勾盯着他。
褚隽便拍了拍他的手,冲他笑着,声音也似乎带了些蛊惑:“周北,我不想说,你不会逼我的,对吧?”
周北颓然的松开他,点了点头,像被雨淋湿的小狗。
“我去拿医药箱。”
褚隽的动作很轻柔,他仔细为周北处理伤口,叫他下次不要这么傻了,周北听着,反常的没有卖惨。
他好笑的看了眼周北,试图将这件事翻过去:“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吧,好吗?”
“以后真的不会了。”
但周北只是抬眼看着他,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并不应声。
在褚隽的印象里,周北是个摔破皮都要掉两滴泪的娇气性子,但他此时并没有哭,眼睛是那种干巴巴的红,看上去很凶狠冷静,像是下一秒就能将他打晕锁在地窖里的样子。
“褚隽,你不能总是糊弄我。”
他说完就发狠似将他扑倒在沙发上,完全不顾刚包扎好的伤口。
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的腕骨爬到褚隽的腕骨,周北强硬的要与他十指紧扣,冷硬的脸上不见半分往日的温和。
“那你要我怎么做?”褚隽屈着膝,半仰起头看向他,那双平淡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
周北将自己手上的绷带接下来,缠绕到他的眼睛上。
褚隽微微偏头,鲜红的血在他白玉似的脸上划过痕迹,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软塌塌的垂着,更显得孤寂。
褚隽此时是狼狈的,可他那张嘴还在保持着以往胜利者的姿态,质问他:“周北,你想我怎么做呢?”
“我就应该事事讨你欢心,以你为主,不能忤逆你,什么都要告诉你对吗?”
“但你凭什么管我?我要死要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就凭你喜欢……”
周北再听不得这种混蛋话,他半跪着,将褚隽拉扯起来,揪着他的衣领,没有半点温情的堵住他的嘴。
褚隽偏开头,仍是用那种讥讽的语言骂他:“滚开,你混,唔……”
周北捏着他的下巴,再一次吻上去,他将褚隽的双手锁在身后,掌心的血弄脏了他的衣服,但他不在乎。
正如现在他不在乎褚隽对他是否厌恶。
这个称不上吻的博弈绵长又苦涩,褚隽迫于压力也并不放弃挣扎,他用力按住周北的伤口,终于在他表露出一点弱势的时候赢得主动权。
褚隽将人从沙发上踹下去,正要将眼上的绷带摘下来就又被去而复返的影子压上来。
“周北!”
他急切的叫了声他的名字。
周北停下,用沾了血的手指细细描摹着他的五官,然后他解开褚隽眼上的绷带,久久的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似有恨海情天,叫人不忍直视,褚隽偏过头,攥紧了拳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于是他又叫了声周北。
褚隽的拳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般如约而至,他伸出手,将周北往下拽了拽,然后两人位置互换,在周北完全错愕的神情中压了下去。
褚隽在吻他。
褚隽为什么要吻他。
温热的舌滑入口腔,他们互相攫取里面仅剩的气息,暧昧的水声,亲密的接吻,可他们在冷静的对视,在博弈。
褚隽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点**,于是他猛的惊醒,推开褚隽后大口喘着粗气。
褚隽又追过来亲吻,如同他方才那般强势,周北偏头躲过他的吻。
“周北,你不是想跟我接吻吗?”他不依不饶的逼近周北,眼神中却闪烁着异样的执着,他盯着周北,又在质问他:“还要做什么?”
他分明那么冷静,可怎么这么疯狂。
周北抬头低着头,语气酸涩:“褚隽,你不能这么践踏我的真心。”
“是你先强迫我的,我只是在满足你,周北,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吗?”
周北哽住。
“我宁愿你扇我一巴掌,或者打我一顿,再严重点跟我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我也不想你这样。”
“对不起,褚隽。”
褚隽的唇被磨破了点皮,此时看上去更加殷红,他没有理会周北的话,也不去回应他的感情,而是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你不用道歉,你强吻我,我也强吻了你,今天晚上所有的事都算过去了。”
“行吗,周北?”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周北。
周北忽然生出一种挫败感,他看上去很痛苦,但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泪水,他对褚隽说:“如果只是不想让我多管闲事,你不用做到这种地步的。”
“褚隽,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周北做错了事,褚隽将计就计,他用自己,用周北的愧疚挟持他,但他大可不必的,周北可以等,但他接受不了褚隽那副对自己蛮不在乎,轻视厌弃的样子。
“你不能狠起来连自己都不在乎,褚隽,我会很难过的。”
他的嗓子哑的厉害,比起褚隽,他凌乱的衣衫,满身的血迹,惨不忍睹的伤口看起来更像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褚隽沉默着一言不发,他将周北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为他重新处理伤口。周北将头埋进他的锁骨处,安安静静的打湿了他的衣领。
“周北,你知道我妈有什么病的,我跟她一样。”
没有过多铺垫,他将医药箱收起来,平缓的将这个事情陈述出来。
周北抿着嘴唇,出乎意料的安静。
“我妈什么样你也见过,我不想跟他一样,周北,你喜欢我会很辛苦的。”
褚隽盯着周北,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们只做好朋友行吗?”
周北忽然笑了一声,他摩挲着右手的绷带,诘问他:“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一直以来你才是那个最自大的家伙。”
“你为什么觉得三言两语就能决定我对你的感情,褚隽,我对你的喜欢没那么贱。”
他说完又故作轻松,扬起一个很大的笑脸,说:“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绝症呢!褚隽,会好的呀!”
他拉着褚隽的手,还能跟他开玩笑:“真的,你考虑我一下吧,咱俩生不了小孩,你也不用担心这种病会遗传给下一代。”
他喋喋不休了很久,褚隽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最后,褚隽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周北,我们睡觉吧。”
周北不知道褚隽严重到什么地步了,他只知道那晚的乌云遮盖住了所有的月光,周围暗的让他看不清褚隽的脸色。
延迟了许久的夏终于落幕,天气骤然转凉,外面黑沉沉的,像是随时会下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暴雨。
仿佛只是个意外,又或者做了个噩梦,他们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情,可没解决的事情像是刺,扎得越深,拔出来的时候就会越疼。
褚隽跟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心一意的想跟周北当好朋友,只是周北多了点分寸感,他心里有个度,尽量不让褚隽讨厌自己。
周北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自习课有些无聊,他歪着身子看褚隽,笔尖勾勾抹抹,不一会就画了个可爱的小刺猬出来。
“周北,你说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褚隽这两天一直在想的问题就是这个,他不知道周北的喜欢自己什么。他更希望这是一个恶作剧或是一次兴致来潮的冲动,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惩罚也好,故意耍他拿他寻开心也好,他只希望周北有一天可以醒过来,然后说‘褚隽,其实我是骗你的’。
皆大欢喜。
周北才18岁,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尽情享受,他可以追逐自己向往的自由,红尘中的一切浪漫都该与他相关,他可以喜欢任何人,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但不能是他。
所以褚隽想不通,他看向周北,求知若渴。
“啊?你这么优秀,招人喜欢很正常的。”
周北想不到褚隽会突然这么问,没有给他一点准备,他挠了挠头,说优点一箩筐,等回家再细说。
然后他将手上的画递过去,问他好不好看。
褚隽不甘示弱,也画了头猪送给周北。
“褚隽,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
“你还记得你请假那一次吗,我来找你的时候看你买了很多维生素,”周北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我偷偷拿了两片,医院说那只是普通的维生素。”
褚隽并不吃惊,老神在在道:“我知道啊,那些药是我故意放在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干。”
周北讪笑一声,说,阿褚你还挺会算计我啊。
褚隽挑了挑眉,哼了一声。
两个人太了解彼此了,那种融在血液骨髓里的本能和熟稔让他们念念不忘很多年。
他们分别的猝不及防,相遇也同样仓皇。
褚隽觉得周北还是跟以前一样,但他不是,褚隽的怨恨和期盼都很浓烈,可不管是绝望也好痛苦也好,他强硬到不允许任何人插进来。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周北重逢的场景,他可以装作毫不在意地说道‘好久不见’。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是简单打个招呼再分道扬镳就好。
但事与愿违。
整堂自习课,周北都没再说话了,他更喜欢看着褚隽。
他细算着,总共跟褚隽分开了五年,断联系四年。他不知道褚隽那段日子有没有想起他,他不知道褚隽生病了,他不知道褚隽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褚隽在想什么。
周北害怕与褚隽有关的一切,他以前怕褚隽不喜欢他,怕他把自己赶出去,他骗过褚隽很多次,可唯一一次吐露真心的的承诺却是他先离开了。
“褚隽,你现在很严重吗?”
褚隽笑了一下,也能同他坦然道:“没有啊,很严重的话我就不告诉你了,跟我妈比起来好多了。”
“那你有按时吃药吗?我从来没见你吃过。”周北观察了他一段时间,发现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时候是失眠。
周北看到每个夜晚褚隽会轻轻的出去,不知道写些什么,他就在远处默默看着他。
“你又不是医生。”褚隽一掌拍在他的头上,抱怨道:“你没生病,当然不知道那些药有多难吃了,我吃了就想吐的。”
“我问了褚叔叔,他说你现在的病情还可以控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褚隽一愣,语气有些不自然:“你什么时候问他了?”
“跟你吵架的第二天,我不确定褚叔叔知不知道。”
褚隽纠正他:“我们那不是吵架,是互啄。”
周北反应过来后满脸通红,指责他:“你不要老说让人误会的话啊!”
褚隽笑一声,觉得他的表情很滑稽,便乐意多说几句:“他当然知道啊,他可是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呢,是个好父亲。”
周北总觉得褚隽说话阴阳怪气的,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便又问他:“褚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啊?”
褚隽刚要张嘴说什么,下课铃顺势响起,班上的学生一涌而出,他将书包扔到周北的怀里,问:“晚上吃什么?”
周北愣了两秒,连忙追上去揽住他的肩,讨好道:“你还是头一次主动问我晚上吃什么呢!什么都好,我都会做!”
“你是不是又在转移话题了?”
褚隽边走边说:“双相严重时会出现妄想和幻觉,我妈那样你也见过。”
周北点头,截住他的话头,幽怨道:“你该不会想说那晚是幻觉,你把我当成别人了吧?”
“你来之前我确实出现幻觉了,不过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褚隽看着他,毫不掩饰:“我是想说你不用因为那晚的事耿耿于怀或者刻意跟我保持距离,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周北,其实并不完全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