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的香烟缭绕,直到被那点未尽的火光灼伤了他才回过神来,他将烟捻灭,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盯着那点从窗帘里透出来的灯光发呆。
他掏出手机,给褚隽发了条信息:晚安,阿褚。
对面没有回他,周北可以看到那个清瘦的影子踱步,然后关掉了灯。
入眼之处再无一丝光亮。
周北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喜欢褚隽。
这些所有被他隐藏起来的恶劣心思只有褚隽不知道。
遇到褚隽之前,周北是生活在福利院的,当做物品一样被货比三家,也不是没有退回来过。他一直知道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所以他尽量乖巧,在被褚家收养的那一刻起,他也害怕自己又被退回去。
糟糕的是褚家的小少爷很讨厌他,他讨厌自己这个分走他父亲宠爱的野孩子。
但周北最喜欢的就是他。
小少爷毫不掩饰对他的讨厌,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坏脾气,亢奋热烈的情绪永远在张牙舞爪,那如潮水一般的在意扑向他,周北喜欢这种感觉。
那种周北从没有见过的,鲜活的生命力。
周北喜欢跟褚隽争。
因为只有超过他,做的比他更好,他才有资格跟褚隽玩,褚隽才会对他比对别人不一样,即使是讨厌的,反感的也没关系。
只要褚隽在意他就行,他喜欢褚隽跟他较劲的感觉。
周北小时候的心思很简单,哪怕褚隽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夸过他,但褚隽在意他,这就足够了。
他比褚隽大一岁,可褚隽为了跟他比就也跟着他学习更难的曲子和奥数。
褚隽桌子上的奥数题叠了一摞又一摞,但他还是比不过。
直到有一次周北看到了褚隽失落的神情,他在跟一直麻雀说话:“怎么办啊,我爸肯定更不喜欢我了,我比不上周北。”
周北在比赛中故意输了。
褚隽并没有拿了冠军的兴奋,他愤怒的质问周北,问他是不是看不起自己,说自己不需要他的可怜。
好心当成驴肝肺,周北也很生气,心底的委屈酸涩还没能酿成醋,周北忽然软了手脚,息鼓偃旗般说着什么。
褚隽哭了。
自己真是个罪人,怎么办啊?
周北把事情搞砸了,他不知道褚隽为什么这样,于是他试探着说:“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他们也跟你一样不喜欢我,后来我把自己的零食分出去,也不再积极的强小红花了,他们就跟我玩了。”
“褚隽,为什么你不高兴呢?”
褚隽听着听着就哽住了。
周北幽黑的眸子注视着他,他擦了擦褚隽的眼泪,扯出一个笑来,逗他:“我跟你讲个笑话吧。”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的倒霉经历,一边捧腹大笑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褚隽的神情,他愈发口干舌燥,可褚隽却沉了脸色。
“啊,对了!有一次值日的时候我没看清路,结果一脚踩进泥地里了,全身脏兮兮的,都是泥,你能想象的到吗?我朋友们说我可好笑了呢,早知道当时就拍个照片了,可以让你看看。”
褚隽不说话。
“还有还有,我很会模仿,猴子,小狗,还有牛羊猪鸭我都会!”周北一边说一边着急的将自己衣帽上的绳子绕在脖子上,然后跪趴在地上,将绳子交给褚隽,露着一口大白牙,笑着说:“真的!褚隽,我现在可以是狗,是猪,你要玩吗?我学的特别像,每次我的朋友们每次不高兴的时候都会这么玩,他们就都高兴了。”
褚隽将手里的绳子扔开,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又变得红红的,问他:“周北,你那是什么朋友?”
“院子里的朋友。”他小心翼翼的讨好褚隽,却见他依旧不开心。
“他们不是你朋友。”
周北斟酌了一会,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笑了两声,又积极道:“还有上次,褚叔叔收养我之前也有一家人收养我了,不过那户人家的大哥老是叫我小媳妇,我就跟他打了一架!你看我肚子上还有疤呢!”
周北卖力地扯过褚隽的手,让他抚摸自己肚子上的疤:“你看,好不好笑啊哈哈哈哈!还有……”
“别说了,别说了周北!这一点都不好笑。”
褚隽吸了吸鼻子,哭的更厉害了,他眼中没有嘲笑,也没有戏弄,总之周北看不懂,他再也笑不出来,于是扯了扯嘴角,笑的很苦:“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对不起。”
周北瞪大了眼睛,他又听见褚隽说:“周北对不起,其实是我心眼小才对你闹别扭,一直以来对你态度很不好,因为我嫉妒爸爸更喜欢你,我以为你是可怜我才故意考砸的,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在嘲笑我。”
褚隽说了一大串,最后又认真郑重的说:“你别害怕,我们不会赶你走的,以后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周北,那一点都不好笑。”
周北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呆呆的‘哦’了一声。
他被褚隽抱住,听他说:“以后你就是我哥哥了,我会保护你的,再也没人欺负你了,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才四个月的时间,褚隽就彻底接受他了。
周北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像个小丑一样的活了七年,原来会有人对他说,他的那些痛苦一点都不好笑。
原来褚隽心软。
心软的人最好骗了。
那时候的周北只觉得高兴坏了,他只能装作伤心一样抱着褚隽哭,心里却想的却是原来对付褚隽只要装可怜就可以了。
他会黏着褚隽撒娇,说自己有多惨,说自己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叫褚隽多关心自己。
他会抱着褚隽哭,逼他承诺一辈子不跟自己分开,叫他只能在意自己。
他不喜欢褚隽身边有别的朋友,他最在乎的就是褚隽,所以褚隽只有他这一个朋友就够了。
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褚隽,说自己多离不开他,所以不管多无理的要求,褚隽都会答应。
褚隽对他的底线越来越低,周北觉得自己离不开褚隽了。
原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可周北被家里人认回去了,他那时候太小了,只能离开褚隽。
周北跟褚隽之间有太多事了,多到他会以为自己记不清了,可是每当他以为自己快要忘了的时候,关于他和褚隽的每一件小事都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
周北一直都知道,其实褚隽或多或少是有点怨他的,曾经说好了一起长大的人却先走了,换做谁,谁不怨呢?
周北总是在食言。
他以前以为自己对褚隽的感情也许不过是少不更事的冲动,可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并不甘心放手,什么忘了褚隽,什么老老实实的待在国外,他根本做不到。
没有褚隽,他什么都不想干。
所以他在没有褚隽的日子里得过且过,所以他在没有褚隽的日子里失去了目标,所以他会想迫不及待地回国……
在他心底有一个声音说,承认吧,周北,你根本忘不了。可又有另一个声音说,别想了,你根本配不上他。
少年情深不知所起,一时心动便是永远的悸动。
怎么办啊,周北。
他也不知道,周北又望着褚隽的楼层好一会,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离开。
褚隽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和这个血缘上的父亲见过面了,他知道,自己从小就不讨这个人的喜欢,以前还有点不甘心,可后来经历了一些事后索性见了就连话都不说了。
父子之间的博弈往往是没有耐心的那个先输,而褚隽在那次大火后几乎就没输过。
褚长文一身商业精英范,带着的金丝眼镜显得儒雅而平和,看上去很愿意让人亲近。褚隽小时候觉得他父亲是世界上最温和的人,可后来他才知道,这份温和里根本没有他。
“小隽,你住的还习惯吗?”
就像现在这样,半晌不尴不尬才憋了一句客套话出来。
不习惯又怎样,不也是这么过来了吗。
“我说过不要再来了吧?”褚隽毫不客气,赶人业务熟练:“是您自己出去还是我赶您出去?”
“小隽,我听说你又犯病了。”
褚长文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病例单,正是褚隽的那份。
褚隽‘呵’一声,似笑非笑:“又调查我?”
“小隽,我已经给你订好了国外的机票了,我给你找到了最好的医生,一定会…”
“会治好我这个神经病吗?或者说疯子?”褚隽慢条斯理地撕掉他放在桌子上的病例单洒在地上:“可是,凭什么你认为你能决定一切,褚总?”
“褚隽,你别任性了,你现在必须马上去国外。”褚长文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说出来的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听话。”
“我不去。”
褚长文叹了口气,说出的话令褚隽恶心又反感:“这样啊,小北跟你在一起吧。你认为……你可以控制住自己吗?万一他也发现了呢?”
褚隽顿了顿,用那种讥讽的刻薄的语言说:“只有你一直觉得我是精神病,可我真的是吗?”
褚长文始终保持着温和得体的笑容,像在裁判桌上那般游刃有余:“那你敢让小北知道吗?”
“你敢吗?”
褚隽抬眼,恨恨地盯着他,手指用力收紧,咬牙道:“我告诉你褚长文,就算控制不住自己我也绝对不会伤害到周北,就算我死外面了,也不用你来收尸。”
“去国外?这次你们想怎么玩?啊?”
褚隽掐住他的脖子上,手上的力气丝毫不减,褚长文咳了几声快要说不话来,他觉得自己好像赢了。
“小隽,你连,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掐死,你还有什,什么不敢的?”
褚隽猛地惊醒,他被褚长文一脚踹开,他感知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只觉得自己跌坐在地上的样子实在狼狈不堪。
“咳,咳咳咳,你根本控制不住你自己,”
褚长文揉了揉脖子,那张温和的假面在褚隽看来一如既往的虚伪:“以前是我疏忽了,小隽,我愿意弥补,也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毕竟你是我的儿子。”
他在极力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甚至愿意蹲下身来摸摸褚隽的头:“你要知道,我是为你好,小隽,爸爸是想补偿你的。”
“你曾说过不希望有人能伤害到周北,还记得吗?”
褚长文蹙眉,想到了什么又把话咽下去,解释道:“你小时候总觉得我偏心小北,可是小隽,没有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他顿了顿,还是说:“虽然你已经害过他一次了。”
褚隽一下泄了气,像被抽干血液一样脸色苍白,他的意识混沌,只能想到那场大火。
最终他对自己妥协道:“那就给我点时间,起码……高考完吧。”
“你不是已经被保送了吗?”褚长文明知故问。
“周北好不容易才回来,他说要参加国内的高考。”
褚长文笑的意味不明:“哦,是吗?可是褚隽,你从来没求过我什么。”
褚隽跪下来,那句话几乎从嗓子里挤出来:“我求你,让我陪他高考完,也求你不要告诉他,之后一切回归原位。”
褚长文笑一声,扶他起来:“小隽,你叫我什么?”
褚隽垂眸:“爸。”
周北以前对褚长文说,褚叔叔,我看咱们家最有血性的就是褚隽了,让他服个软可比登天还难。
可是,从来不会服软的人有一天愿意服软了。
褚隽看着撕碎的病历单和撒了一地的药,突然感到很可悲。
他一会哭一会笑,跟个疯子一样暴虐地毁灭着一切,受伤了也全然不知,他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让人害怕疯子,一个看着疯子的傻子。
终于累了,他躺在地上,恍惚间他又看到那个女人跟他一样歇斯底里的砸着家里的一切,一个推搡间他只感觉到了利刃刺破皮肉的痛感,就像现在一样。
褚隽拿着玻璃碎片在胳膊上慢慢划了几道,鲜血顺着手臂淌到地上。他浑然不觉似的脱掉上衣,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伤痕,新的旧的,最骇人的是那道小臂处大约长五厘米的疤痕。
瘦削的少年走到镜子前,地上蜿蜒出了一道妖冶的鲜红。
褚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最讨厌自己的那双眼,不仅长得像他妈妈,连发起疯来的样子也像。
他感到陌生,苍白的手缓缓地抚摸着镜子里的人,张嘴道:“哦,褚隽原来是我。”
褚隽仿佛找到了新的兴趣,就这样与镜子中的自己沉默对视。过了一会,他听见镜子中的人说:“你要赎罪。”
又过了一会,他的嘴角扬起一道诡异的弧度,喃喃道:“去你妈的赎罪,我想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