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蒋思成和桃悦俱是一副呆傻模样。
这时,常顺的声音传了来,“少爷,我把晚饭带来了……”他手上拎着一个食盒,走进房间就看见了床上的一幕,脚下一顿,便道:“我……忘了拿筷子”他说完,折身就要出去。
“站住”蒋思成一声厉喝。
常顺僵在原地,嘟囔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还不扶我起来。”蒋思成用手撑在床上,尽量远离桃悦的身体。
而桃悦躺在床上眨巴眨巴眼睛,脸颊红红,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竟被轻薄了!她如此想着,手上下意识地一推,直把蒋思成推到了一边去。
蒋思成怒吼,“你干什么?”
桃悦噌地坐了起来。她拢了拢头发,抻了抻衣服,斜眼一瞧,就见蒋思成仰面躺在一边儿,双腿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交叉缠绕在一起。
她微微吃了一惊,自觉只是轻轻一推,谁知道蒋思成那么弱不禁风。她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挨着床沿儿端端正正地坐了,清了清嗓子,才冒出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句话语音清亮,掷地有声。
可蒋思成全然没有从中听出歉然的意思。
这会儿,他已被常顺扶了起来,稳稳地坐在轮椅里。可是一张脸极臭,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又透了股不耐烦,他说道:“常顺,送客。”
常顺陡然被点了名儿,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因为他还从没有见过自家少爷这样气愤懊恼过。于是,他抬起头,对桃悦一摆手,抖着嗓子道:“请……请……”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桃悦已经炸了毛。她像个点着炮仗一样“噌”地窜了起来,狠狠地拍了拍衣裳,就像这床上有什么脏东西一般,她板着脸居高临下地睨了眼蒋思成,气愤道:“我自己会走。”
话音刚落,她就冲了出去,徒留蒋思成和常顺呆愣愣地看着窗口。
桃悦出了蒋家,一口气奔到了泰阳楼。
泰阳楼人声鼎沸,好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没有烦恼,都没有孤独。桃悦却在这样的声音里犹感烦躁寂寞。
寂寞的时候,便需要朋友。桃悦也有两个朋友——一是明月,一是酒。
她坐在泰阳楼的楼顶,拍开千里香的泥封,捧着酒坛敬了敬明月,而后便仰头灌下一大口。
明亮的月亮就印在了她的眼睛里,倏地化成了蒋思成的模样,她放下酒坛,发出“哈”的一声,心中的烦躁气闷仿佛随着这声“哈”发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非得亲自述之于口。于是,她恨恨地对着月亮叫道:“混蛋,混蛋!”
她叫着叫着忽然又笑了起来,喃喃道:“寻常女子被轻薄该是寻死觅活吧?”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嘟囔道:“我可做不来!”
她忧愁地抱起酒坛再灌一大口,酒喝得太急,便有酒水顺着嘴角流向颊边,她抻着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擦,忽地想起蒋思成的唇正是印在这边脸上。
那是什么感觉呢?
好像是温软的,倒与他冷冰冰的样子不同。想到这里,她脸上“腾”地起了一团红云,在夜色中不甚明显,可她却生怕有人看到似的捂了脸,又低低地骂了句:“流氓!”
这个“流氓”此刻也不大好过。
他衣衫齐整地坐在桌案前,手上握着本书,眼睛虽放在文字上,可脑子里却混混沌沌的,全然不知那一个个墨点点讲了什么圣人之言。
常顺侍立一旁,觑着自家少爷的脸色,良久之后,嗫嚅道:“少爷,小人有句话,不知……”
“说。”蒋思成神游天外的思绪被打断,他装模作样地翻了一页书,直截了当地为常顺选了“当说”这条路。
常顺再不犹豫,贼眉鼠眼地道:“少爷,您是不是再让大夫瞧瞧,听说……听说喜欢男子是种病……”
“啪”地一声,蒋思成把书摔在了桌子上,视线也挪到常顺脸上,张嘴便要斥责他,可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了,他想:“今日之事对姑娘家的名声到底不好。”于是,他沉了脸对常顺道:“做你的事去,再把《士商类要》抄上一遍,明日交给我。”
“啊?”常顺张大了嘴巴,暗想:“我可是为您好啊。”
可他却不敢多嘴了,只得恹恹地答道:“是,少爷。”
房中只剩下蒋思成一个人时,他看向窗外的明月,端起茶杯啜了口。
这是他惯常饮用的茶水,可今夜它却比往日更为温热、顺滑、醇香,竟叫他不期然地想起了桃悦。
桃悦是被冻醒的。
这时,晨光微亮,她坐起身就见天边的太阳像一颗蛋黄一样升了起来。
这景色无疑是美的,可此时的桃悦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欣赏,因为无论是谁,在初春的夜里,在泰阳楼顶睡了一晚,都会像她一样,哆哆嗦嗦,直流鼻涕。
桃悦笼着双臂,轻轻活动了一下僵冷的身子,过了半晌才敢从楼顶跃下。
顺着泰阳楼往北走到街尾有一条夹道,夹道两边开了各种各样的小食店,它们门脸低垂,幡布窄小,可价格实惠,寻常菜品的味道也并不比泰阳楼的差。
桃悦吸着鼻子,顺着香味钻进一家早食铺,点上两笼小包子,一碗糯糯的小米粥,再配上两碟脆爽的小菜,几口下去便浑身冒了汗。
骨子里的那点寒凉没了,她也有了精神打量一下别人。
只见靠窗的位置坐了几个走商的客人,他们边吃边聊,正说起刘县发生的事儿。桃悦凝神细听,原来他们说的不是几个月前死去的人,而是近几日新发生的剜心命案。她皱着眉头想,“难道真被曲峰哥哥说中了,玉琼仙子那个毒妇还在这一带活动?”
她虽如此想着,可真正关心的却是离刘县不远的四明山。
据说那里风景秀丽,确是她仰慕已久的地方,也是她出现在平城的原因。
她把最后一口稀饭扒进嘴里,忍不住又想:“我怀里有了银子,肚里有了食物,身上还有武艺,去趟四明山想必也不会运气差到撞见玉琼仙子吧!”她放下碗筷,用衣袖一抹嘴巴,心中暗道:“况且,我一个女人,何必怕她!”
如此,她心中大有底气,结了账就慢慢悠悠地出了平城。
这时,太阳已经当空高照。
蒋思成就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看账本。
蒋思行恰在这会儿来了。
他一见蒋思成就忍不住皱了眉头,开口便道:“常顺就是这样照顾你的?瞧你的脸色,真是……真是……”
“青青白白的是吗?”蒋思成接上了话头,又解释道:“不关他的事,是我昨夜没有睡好,今日脸色便差些。”
“你失眠了?”
“倒也不曾……”
只是,他夜里多梦,总是模模糊糊地看见桃悦那张宜怒宜笑,生动活泼的脸。这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他把账本放到一边,转而问道:“今日大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蒋思行未语先笑,而后才道:“我今日来,是母亲要我问问你的意思,她想为你说门亲事。”
蒋思成愣了愣。
“思成啊,你也不小了,普通男人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孩子都满院子跑了,你也该成亲了!”
蒋思成回过神来,拒绝道:“有常顺照顾我就够了。”
“可常顺再机灵也比不上女子心思细腻。”
“我……大哥,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怎么好耽误姑娘家。”蒋思成说着两手抓紧了双腿。
蒋思行当然知道这才是自家兄弟不愿成婚的症结所在,他长叹一声,说道:“这些年父母亲为你的腿疾想尽了办法,他们也知道好起来的机会微乎其微,现今为盼着你能有个好姑娘陪着,百年后他们也就放心了。”
蒋思成听着,抓着两腿的手不自觉地又用了用力。
蒋思行一看,心中也不忍,却不得不郑重地道:“思成,你也该体谅体谅父母的心情,为他们想一想。”他说完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知道有些话只能言尽于此,有些事只有靠自己才能想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