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临溪睁开眼,转头就看到楼悠舟的脸,一时之间不知作何感受。
首先便是梦醒时分的茫然。
梦境中回溯他们二十三四岁时的场景,那时候的楼悠舟已经完全长开,真可谓“眉墨如画、丰神俊朗”。而面前的楼小世子撑着半侧脸颊,趴在他枕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有那么一瞬,确实让晏临溪心绪迷离,忘却今夕何夕,但仔细一瞧,稚幼的少年之感还凝在眉宇之间,尚未褪去。
有了这层确认,抛却前世纷杂的记忆不谈,思绪一转,晏临溪又回想起这小子今日的“可恶”行径。
不仅饭不好好吃,摔筷子走人,还逃逸无踪、夜不归宿,仗着自己学过武术身法就敢夜行皇宫,当真是乖张执拗,难以教化……思及此,晏临溪只觉一阵头疼。
上一世楼悠舟养成那般性情,是因无人教导,现在的晏临溪——十七岁就怀揣一颗三十四岁“老爹子”的心,深知自己既是兄长,就应该……
“嗷——”楼悠舟打了个呵欠,眼泪花都出来了,不咸不淡地看着晏临溪,说:“你做噩梦啊?”
应该……
楼悠舟伸出手在晏临溪胸口的被子上轻轻拍了拍,“我娘说做噩梦得有人守着,你睡吧。”
该……
楼悠舟顺手帮他把被褥往上掖了掖。
该什么来着?
晏临溪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你怎么在这儿?”他甫一开口,声音还是哑的。
楼悠舟另一只手往身边一摸,精确地揪住一只毛茸茸的玩意儿,拎起来,晏临溪面前霎时多出了一只鸡崽子,同他大眼儿瞪小眼儿。
这鸡雏方才睡着了,现在被抓住翅膀吊起来,脾气还不小,扇动翅膀扑腾爪子要跑,害晏临溪吓一跳。楼悠舟手拿把掐,将它抱进怀里,稍一安抚,它便又安静下来。
“我偷鸡摸狗去了,回来的时候本来打算拿它吓你,但看你已经睡着了,还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就留下了。”他将这事说得如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晏临溪觉得“偷鸡摸狗”这种事楼悠舟会做也挺正常的,没必要表现得多惊讶,只是没想到自己睡梦中还叫过他的名字,有些诧异也有些尴尬,于是把半张脸闷回被子,只淡淡“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又把自己放出来,补了一句,“确实把我吓到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补这一句,可能是这两天睡少了神志不清,反正晏临溪说完就后悔了。
他看楼悠舟困得直点头,看窗外天色也已经过了子夜,晏临溪估计自己是睡不着了,于是干脆掀了被子,坐起身,推他一下,“你回去睡。”
楼悠舟揉着眼睛问:“那你呢?”
“不睡了,晨练。”
楼悠舟看看昏黑的窗外,虽然很疑惑但是没说什么。他是真困了,没精力去想,还不着床,看晏临溪出了被窝就要一头扎进去,晏临溪连忙抵住他的脑袋,“你干什么?”
“睡觉。”回答得理直气壮,但是声音已经因为倦意软了下来。
“回你自己屋。”晏临溪拧眉。
楼悠舟不想商量。
让一个困极的人挪窝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于是他沉下身,晏临溪不好着力托着他,被楼悠舟趁机滑进暖烘烘的被褥里,舒服地感叹一声,然后彻底睡死过去。
晏临溪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床榻上,一个刚偷鸡摸狗完、脏兮兮的外袍还没脱的小兔崽子,和他怀里正睡得安稳的小鸡崽子,头疼忽又反复。
三日后,晏思泽露面,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楼悠舟拿鸡崽子吓人都没能让他多笑几回。
张福云被革职查办后,穆咏之便泡在江南与京都的来往账目中,不舍昼夜地查阅张福云在职之时的案宗,前后整整十四年,在转运使司堆砌的文卷已是浩如烟海。光是比对账目这一项,饶是大理寺和转运使司的胥吏们全力投入,也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算盘都被盘坏了好几个。
京都中对于江南转运使一案的争论,随着调查进度的延缓,也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消声敛息。
立夏过后天气越来越闷,天际线处聚拢云层,可就是要落不落,让人的兴致也减不少。
楼悠舟闲来无事,在院子里给晏临溪展示“百步穿杨”,可惜他拉弓射箭的功夫不到家,距离靶子十步开外就脱靶。
晏临溪欣然从课业中抬起脑袋,一边感概着:“居然还有世子殿下不擅长的事啊?”一边拉满弓,将楼悠舟临时做的靶子射了个对穿。
楼悠舟本来就郁闷,现在更甚,怕自己被憋死,连忙写了一封家书,再三叮嘱送信的差使,这次千万别再被他父亲看见。之前楼悠舟写给母亲的信笺全被他拿去喂火,可不能重蹈覆辙,不然他真就是“归家无望”了。
不出三日,陛下果然把他放出宫去。
临别之际,楼悠舟一脸遗憾地看着廊下的晏临溪,朝他惋惜挥别。阿才赶紧伸出手把他家世子殿下按进马车,不想继续丢人现眼。
“你说他刚才是什么表情?”楼悠舟没来由地问阿才。
阿才看了一眼他深思的脸庞,真诚但又不失真实地回答:“嫌弃您?”
楼悠舟给了他一个脑瓜嘣,“越发没大没小,上下嘴皮子一碰跟淬了毒似的,你就不会学点好?”
阿才捂住脑门,七分冤枉三分委屈,“您没教我啊!”
楼悠舟丝毫没有作为“近墨者黑”之“墨”的自觉。他一只手将阿才的两边脸颊捏得变形,笑容狡黠道:“他分明是舍不得我!”
阿才敢怒不敢言,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分明写着:“这话你自己信么?”
这趟马车坐的,反正是一点都看不出世子殿下在书信中洋洋洒洒写了半页纸、所谓的“思家深切”。他先是在睦贺楼聚了昔日好友,为首的便是李文怀,知枢密院事李兰英那个不成器的二儿子。
李文怀,字锐觉,时年二十一岁,大字不识几个,专会溜须拍马逗鸟逛窑子,还自号“温才”,在京都文豪之间留下了不少笑柄,书香门第的才子佳人从来在背后称他“瘟才”。
去年,他曾有半年不回家,浑浑噩噩地沉醉在温柔乡中。日夜服侍他的娘子问了才知道,他爹李兰英将他“逐出了家门”了。自然不是真不要他,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在这消息扩散之前,李兰英便派人将他绑了回去,命他跪了一个月祠堂。一月之后,李文怀依旧死性不改,翌日照样邀美人、喝花酒,好不快活!
对于楼悠舟和李文怀臭味相投、蛇鼠一窝在外鬼混一事,京都子弟是唉叹声一片,褒“舟”贬“瘟”,楼悠舟之母晏芳尘则是独具慧眼:“为娘年轻的时候比他放肆多了,我既然生出你这个种,想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祠堂我就不让你跪了,你自己有分寸……”
“所以说,还是楼世子家中开明!”这方李文怀半醉半醒,脑袋枕着身边花娘的肩膀就要往下滑,嘴里还嘟囔着“羡慕”。
楼悠舟拂了递到唇边的酒盏。
睦贺楼这坛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一股怪味,今天上桌的菜肴也不合口味,楼悠舟吃了几口就没再动。他一边欣赏着阿才羞涩闪躲花娘的眼神,一边暗自思忖:“莫不是宫里清粥小菜吃多了,宫外山珍海味也变了味儿?”
邻座推杯换盏,有人提到了孔雀洲花魁,楼悠舟顿时来了兴趣,“花魁年年有,今年有何不同?”
翠语湖中孔雀洲,千花万艳立上头。
花魁的选拔四季皆有,每季不同。这原本不是多么值得在意的事,毕竟往届楼悠舟也看过,还掷过金铃。
“今年么,倒有桩不寻常事……”说话人意欲吊足胃口,可偏偏李文怀最是讨厌这种欲说还休的调子,抢答道:“今年孔雀洲来了几个小倌儿,也在选拔之列!”
“男人?”楼悠舟当是什么,悠哉游哉靠了回去,口吻飘然,“难不成还漂亮得过女人?”
众人一听,蓦然切切察察地笑了起来,私语绰绰,楼悠舟很是奇怪,蹙眉不解:“难不成我说错话了?”
座下无人敢说世子殿下一句错,李文怀倒是清醒了不少,笑说:“贤弟你还没怎么见过小倌儿吧?”
楼悠舟舒展眉头。
他确实没见过。
睦贺楼虽然常有与达官贵人一同用膳的花娘子,但毕竟是正经酒楼,乔老板从不经营**之事,楼悠舟来这大多时候是为了口腹之欲,偶尔闲来听曲。
其他的事么,楼悠舟从来“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他才多大?十三岁就跟苦沮拜师学艺去了,要不是仗着身份尊贵,你看京都哪个同龄孩子跟他玩儿?
李文怀将酒盅重重搁在案上,提议道:“不如我们今夜便去孔雀洲?坐画船,晚上可以直接安排睡下,明早再回来。”众人都称好。
楼悠舟自然不能拂了兴致,忽略阿才快要眨出残影的眼睛,快然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