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珠的腿脚不方便,她搬了椅子坐在门口,那角度正好能瞧见开着门的侧房里是什么情形。
眼见着丹红嫌弃地看着那些破破烂烂的衣裳,她嗤笑一声,大声说:“老婆子年轻时候就这样的衣服,你爱穿不穿。”
说着,还啐了一口瓜子壳。
丹红气鼓鼓地看向刘珠,挑了件没那么多补丁的桃红棉衣,挑眉对刘珠说:“谢谢伯母的衣裳!”
说完,把王槊推了出去,关上门打算换衣服。
刘珠瞅了眼儿子,“啧啧”几声,说:“你这么用心有什么用,她就是看不上,还得靠娘来激她。”
王槊不说话。
这些刘珠的旧衣原本是无棉的,她不穿这些衣裳,自然要把棉衣里的棉掏出来,弹过后充进新衣里。
但她现在的衣裳颜色老气,王槊的衣裳更别提,一件加棉的都没有。
所以王槊才会想到那些闲置的旧衣。
刘珠年轻时,虽家境不好,但也极其爱美,有机会制衣时她选择的布料必定花哨好看,裁出的棉衣漂亮时兴,就连后边打补丁也要挑颜色相近的打,闲暇时还会在上边勾两朵小花——手艺比五岁的丹红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些旧衣收拾出来充上棉,总还算看得过去。
刘珠年纪上来后眼神也不大好,这拆棉衣、充棉花的针线活,还全是王槊一个人干的。
结果思量这么多、操劳这么多,不仅没落着好,还被人嫌弃。
刘珠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儿子就是那戏本的黄盖,就算打到皮开肉绽,他照旧要拖着血淋淋的身子凑上去。
真是,生了这么个贱骨头。
刘珠叹一口气,对王槊说:“知道亲娘死了,她第一反应是惦记爹娘留下的财产,第二天就能穿得红艳艳,笑得跟朵花似的。她就是一个自私自利没有一点儿人情味的女人,你真要把骨头都敲碎了给她吸?”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要避讳屋里人的意思。
王家房子的隔音能力也做不到叫里边的丹红一点儿都听不到。
但丹红无所谓。
说呗,反正这条自己把自己挂死在钩上的鱼跑不掉。
果然,她很快就听见王槊压低声音说:“她不是这样的人。”
丹红嘴角勾起,暗道:那你可错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门外的刘老太冷笑着说:“娘是眼神不好,但不是瞎了。她脚上楞粗的两道血痕,一瞧就是被一直捆着磨出来的。刚见到咱俩的时候都不肯说实话,讲什么家道中落来投奔亲戚。嗤,谁家投奔亲戚能投到这穷地方来?保不齐是从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
“娘!”
王槊的声音因为急切有些响了,丹红甚至能想象出来他说话时剑眉间皱起的疙瘩。
她扯着衣袖,将袖子上的疙瘩扯平,又低头拍拍衣摆,最后整理换衣服时有点碰散的头发,纤细的手指从玉雕般精致小巧的耳廓上拨弄过发丝,带进来一点儿隐隐绰绰的压低了的声音。
“她孤身一人,有所防备也是正常……”
“吱呀”声打断对话。
丹红拉开门,笑着走到二人面前,看似诚心诚意的模样:“多谢伯母借我衣裳。昨儿突然烧起来,在伯母家里叨扰一晚,都没来得及向伯母道谢。”
她一向是笑脸相迎的模样,人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锦上添花,在寂寥的白茫茫天地间,像是个不染凡尘、天真烂漫的仙子。
总归和在尘埃里摸爬滚打着求生的他们不是一路人。
桃红的棉衣上打了三块补丁,每一块上都用红线勾勒了朵朵桃花,她的眸光明亮,容貌艳丽,实实在在人比花娇。
刘珠打量她一眼,好半天竟从喉咙里挤出句“不错”来。
丹红有些讶然。
老太太这张只会冲她冷笑的嗓子眼里,竟能挤出一句夸赞的话,不论老太太心里具体是作何想,丹红都对夸奖欣然接受。
只是这张笑脸吐出的话,又叫人变了脸色。
“不知我家的田地房舍在村上什么方位,可否劳烦王槊哥带我瞧一瞧?”丹红冲不知道何时转去柴房收拾地方的王槊笑道。
刘老太沉着脸,阴恻恻地问:“不先去看看你娘?”
丹红动作一顿,随后缓缓转过头,面上笑容不变,她手指轻轻扶着自己随手挽起的发髻,对刘老太说:“她老人家就躺在那儿,什么时候去瞧,总是一样的。”
刘珠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像是瞧着死物一般,慢慢阖了眼倒在躺椅上。
没心肝的人,和死物有什么分别。
丹红偏还接上一句:“那您先歇着,我请王槊哥带我去一趟。”
轻快的步伐走远。
真叫人想不到她的裤脚下有着那样重的伤痕。
两个年轻人交流的声音飘到刘珠耳朵里,她忽然睁开眼,冲王槊嚷道:“早点回来,去给你爹上香!”
她也不拦了。
知道左右拦不住的。
王槊应一声后,偏身拍拍衣裳上的灰,接着择掉身上沾着的蜘蛛网,最后拿柴堆上的湿布擦干净手上的残灰。
动作很多,但他做的很快,丹红刚说完客套话,王槊已经把湿布丢回柴堆上。
搞得她都有点怀疑那些文雅的说辞是不是有些冗余。
可当丹红站在院口,扶着篱笆门准备出去的时候,落后她半个身位的王槊又停下步伐。
她奇怪地侧望。
王槊一板一眼地说:“你还未上药。”
上什么药?
紧接着丹红想起来那盒涂外伤的药膏,昨日王槊做个示范涂在她胳膊上,到家后她因发起高烧,根本没工夫在其他伤处涂药。
她眸光一偏,体贴地说:“只怕耽误了一会儿王槊哥给伯父上香的工夫。”
王槊皱皱眉头:“很快。”
言罢,他忽然将丹红打横抱起,健步如飞,三两步便进到屋内,把丹红稳妥的放到床边坐好。
整个过程和他擦灰的过程一样,眨眼就完成了。
这时王槊已经找出药盒递给丹红。
丹红被他的动作一吓,心脏还颠在嗓子眼里,靠在床边半天没回神。
微微颤抖的眸子定在光滑无棱的药盒上,才慢慢定下来,伸手接过。
王槊在她接过药盒后便转身出去。
不过人还没跨出门槛,就被丹红叫住。
他转身,瞧见丹红朝他伸出手,白玉一样的掌心躺着一坨不规整的药膏,它从盒子里挖出来是什么样,落到丹红手中这么长时间就还是那样。
这回真不是蓄意为之。
丹红体寒,竟捂不化这药膏。
王槊站在原处,好似顿了很久,不过丹红抬着手还没觉着累,他就大步流星走来弯腰接过药盒,并将丹红掌心的药膏也抹到自己手中,一点儿也不浪费。
只是粗粝的指腹擦过丹红柔软的掌心,竟将她白皙的皮肤揉红了。
药膏在他手上,很快乖乖融化。
他又将大手伸向丹红。
丹红知道他的意思,但是瞧着宽厚的大掌,她莫名其妙想到这手似乎能包住她大半张脸。
她绝不是那种巴掌小脸的长相,相反,丹红明艳大方,整张脸都是恰到好处的舒展,是精致漂亮又没什么攻击性的和善模样。
这个打岔的念头一闪而过,迅速被丹红丢开。
她笑着点点头,从王槊手中刮掉半化药膏。
像是蹭在一块麻麻赖赖的破石头上。
丹红腹诽着,一心两用听见王槊出去并带上门的动静。
她挽起裤腿时,伤处泌出的液体粘连住棉衣,撕开时带着一点儿轻微的沙沙声,可丹红却淡然地看着那些横亘在白皙肌肤上的条条勒痕,以及那些乍起的片片枯皮。
丹红只想了一下,就放弃把这些剐伤的烂皮肤撕下来——谁知道会不会牵扯出更深的伤痕?还是别自找麻烦。
她面无表情地往伤口上糊一手药膏,密密麻麻的疼痛翻涌上来,但她似面对的不是自己的腿脚,一丝不苟又按部就班的迅速抹完所有药膏,放下裤腿,毫无异样地走出去。
“王槊哥,走吧。”
王槊虽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她的脚踝,最终也没说什么,领着她往外走。
他们越过几个小丘,不知是不是因为药物的作用,裤腿下的伤口随着她行动间的摩擦一点点累积着疼痛,叫她终于慢慢蹙起眉间。
王槊忽然停住,蹲下来说:“前边路不好走,我背你。”
丹红的目光微不可察的从王槊这身黑色耐脏的粗布衣裳上划过。
她摇摇头,笑着说:“不必麻烦,我可以的。”
王槊似乎对这目光一无所觉,起身照旧一切如常地往前走。
雁村本就人烟稀少,他们走着走着,零星的几户人家也不见了。
丹红的目光从路边的坟包上收回,心里隐隐浮现一个想法,但她不发一言,依旧跟着王槊往前走。
直到一个孤零零的坟茔出现在眼前。
墓碑上并排出现的两个名字并不孤单,孤单的只有那个被抛下的人罢了。
“婶子就是葬在这里。”
她听见王槊这般说,却觉得很冷,穿着棉衣也刺骨的冷,脚上那些细密的疼痛都被这股冷意冻僵。
“你……”牡丹出离的愤怒将这把冰冷烧干,她一把推开身边的王槊,厉声道,“我叫你带我去看田,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收藏完全不动,我emo两天[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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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破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