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日。
长安曲江畔已是游人如织。许多大户人家事先预约好的场地早已撑起行障,将行人与其隔绝开来。
三月初是各位举子们放榜的日子,登科高中的进士老爷们在上巳之日会聚集曲江河畔的“杏园”开宴庆贺。
更有甚者,幸运的话会遇到陛下携同嫔妃亲临曲江畔,宫里太常寺,教坊司的歌女也被派来此处行舞奏乐。
不过距离上次陛下亲临已经三年有余。帝心难测,今年不知会不会来。
天朗气清,令人心旷神怡。
大内对女子拘束不多,处在闺阁之中的女子大多可出来游玩赏乐,且不必戴帷帽出行。
又或者如果小姐嫌弃女装出门繁复,便会带着婢女女扮男装。
因而在路上看到许多身材窈窕的俊俏公子,凑近一瞧,多半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婢女出行。
李妙善此时正是一身白衫斓袍,腰着蹀躞带,头挽白玉簪。正摇着手中骨扇站在柳树荫下四处张望着。
“瑶瑶,我们在这里!”远处传来赵含笑粗大的嗓门,下一秒李妙善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一股力量扑到她身上,李妙善差点没站稳脚跟。哭笑不得拿手中骨扇敲赵含笑脑门,“这位女公子,还钱!”
赵含笑兄妹二人今日也是一身斓袍,脚着皂角羊皮靴,看着翩翩公子风流。
赵含笑一听不乐意了,歪着嘴把人松开,径自装傻充愣往前走道,“你是谁?我可不认识你,何谈还钱?”
李妙善气得再次打她,“也不知道是谁上次说天香阁新出的一批波斯螺子黛好看,奈何手里银钱所剩无几,巴巴央求着我借呢,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赵含笑噗哧一笑,转过身来拉住她手撒娇着,“好姑娘,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这钱人家实在拿不出来……”
赵柯站在一旁看这两小姑娘笑闹,也哭笑不得。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把妹妹揪下来,冲李妙善赔罪道,
“阿瑶妹妹,笑笑这个人泼皮久了身上总是耍无赖。阿娘阿耶也奈何她不得。不若这钱让我替她还了罢”。
“兄长!”赵含笑一听这还了得,扯着嗓门道,“这是我跟阿瑶打赌约的,你凑什么热闹?”
又看到兄长面色薄红,眼睛想看李妙善,又怕唐突了佳人。正在原地尴尬不已的神色。
忙打趣道,“就算你想把钱给未来嫂子,也不必当着我的面吧?你们小两口谈情说爱就应该到悄然无人的竹林里……”
话未说完,嘴巴便被又羞又怒的赵柯捂住了。“好了好了,你这张嘴真该拿针缝起来”,赵柯点她脑门恨恨道。
“我跟笑笑玩笑的,兄长不必当真,真论钱财咱们可就生分了”。
“就是就是”,赵含笑在旁边极力点头认同。
赵柯看向旁边的李妙善。对方也在笑着望他。赵父是六品翰林院编修,一向痴迷修书纂史,赵家在长安算不上高门贵地。
不过赵李两家都住崇仁坊,相隔不远,李妙善母亲与赵母更是闺阁的手帕交。因而两家关系自小不同。
赵柯和李妙善二人互生爱慕之心已是众所周知之事。可如今李妙善年纪尚小,赵柯又身无功名。
柳氏心里是有几分嫌弃赵家的。可无奈侄女喜欢,她也不能当恶人把一对好好的鸳鸯拆散了不是?
只对外说要多留侄女几年,好歹让赵柯考中进士再嫁过去,如此才不会委屈瑶儿。
看着两人眼里只有彼此,众目睽睽之下深情起来。赵含笑简直受不了了:
“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注意点?多少达官贵人在看着呢!好歹也理一下我不是?”
李妙善笑得月牙弯弯,挽起她胳膊道,“好好好,这就陪你去寻你的如意郎君”。
“说什么荤话呢?”赵含笑挣脱开她的手,嘴角却漏出笑意来。
“你敢说你跟宋鹤山没有一腿?我可不信。前些日子喝醉酒是谁一口一个沐芳哥哥地喊,啧啧,好不亲切”。
“李瑶!你再浑说!”赵含笑气得揪她耳朵。二人笑闹着跑远了。
宋鹤山是登科状元,今日会与其他学子来曲江旁边的杏园庆祝一二。
“圣人亲临,官府开道,闲杂人等通通闪开!”转眼身着青袍武弁的太常寺官兵敲锣打鼓前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一下子热闹起来。不少百姓忙聚到官道周围,意图一睹天子与众妃嫔神采。
听说圣人最近新纳了个妃子,还是大慈恩寺的尼姑。又听闻圣人最近沉迷丹药,常常能夜御数女。
各种奇门八道的消息传遍长安城大街小巷。在好奇心驱使之下,人们伸长脖子使劲挤到前面。
可是天子圣容岂能让人随便看去?官道两旁都是厚厚的行障,前面是开道的官兵和千牛卫。
密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即便如此,圣人亲临。臣子百姓依旧要叩拜在地高呼万岁。曲江畔游人如麻,一时间喊声地动山摇,直冲云霄。
“瑶瑶,你说圣人新纳的妃子好看不?”待圣人一行走远,赵含笑看着前面的人头,也忍不住开口问。
“我又未曾见过,如何知道?不过既然听说圣人对她宠爱有加,应当是倾国倾城之貌。”
“也是”,赵含笑煞有介事点头,“要是个长得丑的,我巴不得离她十里地远,怎会夜夜与之缠绵?”
“哎,当男子可真好,能得到如此多绝色佳人。我也想当男子”。
“依我看,你不是想当男子,只是单纯喜欢美色吧?要是你身边有好几个像宋鹤山这样长相的美男子,你还愿意换吗?”
赵含笑听完嘿嘿笑,“那倒也是。”可又忍不住惆怅起来,“要是日后我与宋沐芳成婚,他看腻了我,要纳小妾可如何是好?”
“偏生宗法礼仪觉得男子纳妾天经地义,女子同时拥有多个男宠就是有悖于人伦”。
“我呸!”说着她狠狠啐了一口,“要是他小子敢纳妾,我就找男宠逍遥,反正这窝囊日子谁爱过谁过去。要老娘为他守身如玉,没门!”
赵柯站在不远处,听见自家妹妹这番惊世骇俗之语,早已习以为常。
要是让父亲那个老学究听到,指不定怎么吹胡子瞪脸。
李妙善看着她一脸鲜活生动模样,心中感慨万分。上辈子她被囚在京郊别院之时,赵含笑已经与宋世子成婚。
宋家与柳谢王四家是长安城累世的勋贵,民间更是有“长安四家,共天下”之传言。
朝野上下官员多为世家大族垄断,前些年康平公主看中王家长公子,想尚其为驸马。
可王氏长公子已有心仪之人,十分厌烦康平公主此举,竟公然反对拒绝。如此藐视天威之举,却连陛下也奈何不得。
长安四大家族勋贵的滔天权利,可见一斑。
如今宋鹤山是宋氏长子,又是登科的状元。俨然宋家下一位家主,家里人纵使反对其与赵家的婚事,也无计可施。
笑笑嫁到宋家,应当是幸福的罢。
天子仪仗进了芙蓉园,直接登上了园子最高大的建筑紫云楼,楼上还有许多达官贵人陪着圣人宴饮。
花卉环周,烟水明媚。远处是热闹非凡的管弦丝竹声,还有许多梳成坠马髻,身着五彩百褶襦裙的歌女舞态蹁跹,如鹤临水洲,又如雄鹰翱翔。
江上彩舟数只,唯宰相、三使、北省官与翰林学士方能有资格登船游湖。
彩幄翠帱,鲜车健马。天下同乐。
宴席上还备了醽醁、翠涛两种名酒。相传此酒是太宗皇帝时名臣魏征所发明。入口香甜,清冽绵密。
令人回味无穷。
李妙善几人坐在曲江旁早预定好的位置上,开怀畅饮起来。
大内尚酒,除了达官士子海量,许多妇道人家也能肆无忌惮饮酒且千杯不倒。
因此在宴席上女子饮酒是件极寻常之事。
看着两个身材娇小,面容白皙素净的女子旁若无人豪饮起来,赵柯无奈扶额。
什么叫沆瀣一气,这就是。
“瑶瑶,这酒不错,比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乌程之若下好喝多了。那几个号称大内名酒,喝起来却一嘴巴苦涩味道,我看也不过如此……”
“你还喝过这么多酒啊?”平时柳氏时常限制李妙善出门玩闹,让她时刻谨记女规女训。
今日上巳日曲江池难得的盛况,李妙善苦苦哀求许久才被允许出门。不怎么碰酒的她相较于赵含笑,酒量算不上多好。
眼下人已然半醉,星眼迷离,面色潮红如霞。不远处正有达官显贵家的妓女唱着艳曲,“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花……”
说的不就是她吗?
赵柯耳朵尖,看着面前醉眼横波的佳人,呼吸急促了些许。忙阻止道,“阿瑶妹妹,莫要喝了”。
谁知平日里温声细语柔情似水的姑娘,在酒气的怂恿之下愈发胆大起来。
她用力拍开赵柯的手,骂骂咧咧,“你这个市井儿,穷措大!胆敢阻止本姑娘喝酒?”
话音刚落,满座皆惊。要知道在大内,骂一个人市井儿、穷措大是极其大的侮辱。更何况赵柯这样的书生。
青桐吓得忙捂住小姐嘴巴,朝赵柯道歉,“公子,我家小姐喝醉了,一时失语,还望公子莫怪”。
赵含笑却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在旁边咯咯笑起来,赞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惊奇道,
“没想到瑶瑶平日如此端庄一个人,醉酒起来也是如此憨态可掬。要我是男儿,必定争着抢着把瑶瑶娶回家去,哪里还轮得到兄长?”
赵柯听到李妙善的话,心中早已惊涛骇浪,抑制不住激动起来。心里止不住发软,丝丝缕缕几乎渗出蜜来。
瑶儿敢在他面前露出真性情而不是总端着贵女架子,就说明心里已然把他当做亲近之人。
什么是亲近之人?除了流着相同血脉的至亲之外,只有夫妻才会这般。
也就是说,瑶儿心里早把他当成了夫君。他知道二人从小青梅竹马,瑶儿心里有他。可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亲耳所听又是另一回事。
面红耳赤之余,暗道幸好位置上安置了屏障。否则瑶儿如此醉态,让旁的浪荡子看去可如何是好?
殊不知这一幕全让旁边霄云楼阁楼上的二人瞧了个清楚。
霄云楼在紫云楼旁边,虽比不上紫云楼雄伟壮观,到底也是金碧辉煌。
眼下曲江池畔贵人的位置三侧围着屏障步障,只有正对着曲江一侧敞开着。是为更好观赏江上彩舟泛游竞技。
可正是因为这样,李妙善一脸醉态被楼上的谢枢瞧了个精光。
自昨日遇见,晚上他就梦到了这个举止浪荡的女子。
面如芙蓉,眉眼如盈盈秋水般躺在自己身下。泪眼朦胧,娇娇柔柔喊他“夫君”。把他心中压抑许久的火生生勾了出来。
真是寡廉鲜耻!
曲江盛宴参考自书籍《唐人时代》:师永涛
市井儿、穷措大是唐朝骂人的话。除此之外还有田舍汉、死狗奴、獠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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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