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鞘扣了门进屋的时候,看到崔蓁已经起了床,孟萱站在她身后替她盘发髻。
绿鞘侧过头,偷偷看了看崔蓁的表情,她稍稍松了口气。
比之之前的状态,姑娘似乎已经好了许多。
但脸色还是泛着明显的苍白,像是覆着一层看不清的薄雾。
崔蓁头稍转过来,看到绿鞘微微笑了笑,这笑容也像是隔着一层水雾一般缥缈。
“姑娘,早上的饭食我先放在这里了。”绿鞘眼睛有些发酸,但还是乖乖巧巧把东西放下,折身准备出门。
“绿鞘,”崔蓁唤住他,“城中乱成这样,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待在这里就好。”
绿鞘听闻,转身又退了回来。
但她没有坐下,只是看着孟萱给崔蓁篦发,虽不及她手巧,但胜在细心且迅速,崔蓁似都不拒绝她的动作。
“孟姐姐是要去医馆吗?”崔蓁出声问道,“惠民和剂局如今已经不堪重负,城中也不知还有多少感染疫症之人,孟姐姐你要如何做?”
“我一人之力,确实也做不到多少,何况医馆的郎中们已经拼尽全力,我唯能做的,大抵是帮忙辨明这场疫症究竟从何而来。”孟萱替崔蓁盘上最后一处发髻,“昨日我在城中盘桓一圈,虽有些头绪,但还理不清楚。”
“难道不是因为连日下雨,气候过于潮湿,导致病症齐发所致?”崔蓁问道。
“非也,若是这样,那疫症绝无可能严重至死,定然是还有别的原因。”孟萱皱眉。“如今安济房、居养院、漏泽园都已经乱成一团,需等临邑翰林医馆院再派人手来,不知消息有没有传递出去。”
崔蓁站起身:“应当是会传出去的,我相信恩和他们。”
“孟姐姐要去安济房么?我也去。”崔蓁拉住要出门的孟萱的手。
“我是大夫,这是我应尽的责任,但你不必,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孟萱柔声安慰道,“若你被过了病,我该怎么和你家人交待。”
“没关系,我没事的,安济院乱作一团,我最后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崔蓁走近一步,“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总得做一些能证明自己真正在这里活过一次的事情。”
“姑娘。”绿鞘慌而起身,“姑娘你疯了吗?”
“绿鞘,你乖乖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崔蓁安抚道。
“既然姑娘要去,那我也要去的,我的身契签在姑娘手里,是生是死,我都是姑娘的人。”绿鞘想要伸手起誓。
却被崔蓁一把扯住:“绿鞘,我会销了你的身契,你记住你不是谁的附属,每一个人在这世上活一遭,都是自由的。”
“可是姑娘,绿鞘活这一遭,就只想陪着你,这算不算是绿鞘的自由。”小女使双目含泪,恳切道,“我的心愿很简单,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崔蓁站在那厢,她胸口震了一下。
是不是她过于狭隘了?
有些人活着愿意追逐天高海阔,生而自由;
可有些人,安于一隅,追于一人也是全心全意。
她无权判断什么样的人生才真正无愧于心。
也许那日,阿徵他做出那样的选择,他也从未有过后悔。
“罢了,左右那里定是缺人的,你们戴上这个,我用药水浸润过,可抵一些病气,”孟萱看着这主仆无奈递过两方巾帕,“你们跟着我,我会尽力保护好你们。”
她说话温柔又极具信服力。
崔蓁叹了口气,勉强允了绿鞘跟着。
踏出房门走了几步,她的面色瞬息又冷了下来。
孟萱与绿鞘挡在前面,她透过二人的简隙看着身前的人。
“姐姐,姐姐你还好吗?”崔苒一身素纱,脸色苍白得似乎都能看到肌肤里的血管,眼睛红肿,大抵哭了许久,整个人仿佛都要随风而逝般。
“沈郎君的事,我···”她咬了咬下唇,抬手用娟帕拭了拭泪,“我不是···”
“你闭嘴。”崔蓁捏紧了拳头,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堵住了她要开口的话。
他的名字从崔苒的嘴里念出来,她都觉得是亵渎了他。
“姐姐。”崔苒似被崔蓁的怒气吓到,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噗噗苏苏往下滑落。
绿鞘和孟萱自然地让开身,把崔蓁前面的地方空了出来。
“不要脏了他的名字。”崔蓁走近几步,她比崔苒高一些,因而近身时有些居高临下看着她,“我嫌弃你恶心。”
她一字一顿吐出这句话,即连多余的情绪都未再给她一眼。
这是她所能做的,不向崔苒发泄情绪的最后妥协。
……
崔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安济院内,整个院子里能躺的地方都有病患。
哀鸿遍野,即使到了夜里,那声声痛苦也并未消止。
在此起彼伏的哀嚎里,常常有谁又啼哭起来,说着不想死的话,然后带动了一片阴郁情绪。
混乱,恐惧,死亡,笼罩着这一片地方。
崔蓁几乎没有阖眼过。
安济院把病重的放置在院内,而病症稍稍轻些的,则安置在廊下。
人多起来后,连院子里都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但染了疫症的人还在不断被送进来。
郾城的惠民和剂局药材已不堪重负,郎中们无奈之下,只能把一些能暂时压制病状的药材,先用到了病情较重的病人身上。
这便导致了院子里时时有人叫骂和哭诉。
崔蓁本以为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事情上,她便能从痛苦中抽离出来,但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神经绷紧到麻木的状态,只能努力调整到如机械人般的情绪应对事情变化。
“阿蓁,把药碗端过来。”孟萱却自始至终都是出奇的冷静,即使偶有疲态,但很快一闪不见。
崔蓁把手里的药盏递了过去。
那病人身上已起了青斑,唯独还留着一口气在喘息,青白的脸上,两只浑浊的眼球里遍布血丝。
孟萱扶着他,药灌下去一半,他又一口吐了出来,药汁皆落在了孟萱身上。
孟萱似未有任何不适的反应,只是抬头对崔蓁冷静道:“麻烦,再去端一碗来。”
一开始见到这样的情景崔蓁还有些不习惯,但是现在,她却发现自己已经麻木了。
崔蓁应了声好,急速朝外头走去。
迎面走过来漏泽园的人,皆着了灰色麻衣,又从旁边拖走了几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崔蓁视线扫过一眼。
那些悄无声息的躯壳间,有几个前几日还和她说过几句话,她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记得他们的声音。
她低了低头,尸体上落下的衣衫擦过她的衣袖,很快他们都消失在安济院门口。
他们会溶解在火焰里,成为灰烬,风一吹,便化散去,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哭嚎声又起,她不敢有别的反应,因为手里的动作绝不能停下。
她把药罐子打开,又重新端了一碗,正要回身。
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低下头。
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扎着一个小髻,上面还绑着红绳子,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外,与别的孩子无异。
在安济院的小童,大抵也是染了疫症的。
崔蓁蹲下身,试图把表情调得温柔些:“怎么了?”
“姐姐,我不能进里面,能不能帮我给爹爹带句话?”小童声线稚嫩,抬手指了指里屋。
病症较轻病人不准进里屋,是郎中们定的规矩。
“我爹爹叫巴雅尔,他长得··”小童比了比自己,把手抬起来,“他长得很高很壮,姐姐你一定一眼就可以认出他的。”
“乃仁台,你过来,不要打扰人家。”身后匆匆走来一个妇女,一把拉过那小童。
然后对着崔蓁歉疚一笑:“打扰姑娘了,实在是因为里屋不准咱们进去,这么多天又没有消息,小孩子想他爹爹了。”
“你们··是东戎人?”崔蓁见那妇女梁人打扮,但方才那小孩的名字是东戎人的名字。
“是,”那妇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孩子,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我是怀州人,孩子他爹是东戎人。”
崔蓁低头看了眼那小童,小童的眼睛清亮,即使染了病,却也抵不住的灵气。
她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少年,他也是汉人与东戎人结合的后代。
少女唇角清淡勾了勾,蹲下身:“你要我带什么话给爹爹?”
“和爹爹说···”小童挠挠头,“和爹爹说,不要气馁,东戎的男子汉是不会怕痛的,长生天一定会保佑他的。”
他语气笃定,甚至捏了捏小小的拳头。
“好,”崔蓁笑了笑,“长生天也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长生天会保佑所有真心祈愿的人,她一直都相信。
崔蓁把药端给了孟萱,她与绿鞘负责清洗药碗,并且照顾这些无法自理的病人起居。
她很快就在病患中找到了那个东戎男人。
巴雅尔其实很好找,他生得与大梁男人有很大的不同,方脸阔鼻,无端得让崔蓁想到阿古拉。
多数东戎人长相自带草原豪迈气,而沈徵就不同。
大抵是有了汉人的血统,他周身气质里自带着江南青竹的清隽,可眉宇间却又是一片廓然。
他也不常朗声大笑,开心时不过是温温勾起唇角,然后眉眼浅浅一弯,像草原上和煦的春风。
她总是努力回忆他的样子,她害怕时间久了,她会忘了他的模样。
所以她把看到的很多张脸都在头脑里与他的作比较,让自己可以记得更牢些。
巴雅尔虽染了较重的疫症,但神态还是郎然的,听到崔蓁的来意后,还和崔蓁说了些他儿子的趣事。
“阿柔是个好女人,是我愧对她了。”话说了几句,巴雅尔突然神色暗了暗,“当初若不是我执意要来郾城,我们这一家也许就不会成今日这般。”
“长生天会保佑你的。”崔蓁急不可耐地堵住男子的话,“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在为你祈祷。”
男子却是自嘲笑了声,他吃力地抬起衣袖,看了眼皮肤上的青斑。
“我自己最清楚不过我自己,是我辜负他们了。我只希望,我的儿子平安无事就好,还好他症状轻,也算是长生天保佑。”
“不要说这样的话。”崔蓁神情严肃起来,“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说这样的话。”
她好像起了执念,言辞字字恳切。
巴雅尔抬起眼皮,他看着崔蓁的脸半晌。
见崔蓁丝毫不移开视线,仍旧认真注视着他,好像要从他脸上获得笃定的答案。
这个东戎汉子才忽然笑了笑。
“你这小娘子倒是像咱们东戎的姑娘。”
随后他揉了揉手:“借小娘子你这句话,我也要和这老天斗上一斗。”
崔蓁的胸口才稍稍放下心。
她松了口气,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才又去处理旁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