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她进进出出,一来一往间,她对这个巴雅尔这个家庭渐渐熟悉起来。
安济院里有很多夫妻、父子等等,诸多人都被这短短一扇门隔开,至亲分离也许总不能见,因而常起许多争执。
唯独这巴雅尔一户,好像在认认真真遵守规矩。
崔蓁成了这户人家门里门外最期待的信使和光。
她在廊下熬药的时间里,乃仁台便会蹲在一旁静静陪着她。
她索来无事,便一边熬药,一边让乃仁台教她那首东戎歌。
小童耐心,不厌其烦纠正她的发音,二人常常碎碎念搭着话,时而是打发时间,时而又说些心思。
“姐姐是只学这一首吗?”乃仁台对她学习这首歌的初衷很好奇。
崔蓁把药罐子盖上,点头道:“嗯,只学这一首。”
“我听爹爹说,这首歌是唱给心上人的,姐姐是有心上人吗?”
崔蓁的手停了停,把蒲扇搭在了案面上,她低下头,看向小童清澈的眼睛。
然后点了头。
“有。”
“他在哪里呢?”
乃仁台歪头问。
“他在···”少女顿了片刻,眼眸垂了下来,“他在我心里呢。”
这些日子整日忙碌,到了夜里,崔蓁勉强趴在药罐子旁打会盹。
安济院的病患实在太多,她需要时刻提起精神面临那些突发状况。
“姑娘,姑娘。”绿鞘推了推崔蓁。
崔蓁眯了眯眼睛,见绿鞘满脸着急:“巴雅尔,姑娘,巴雅尔他···”
“他怎么了?”崔蓁神思一明,直起身来。
“他····姑娘快去看看吧!”
崔蓁慌忙朝里屋跑。
到了夜里,里屋病人的哀痛声不停,整个屋子内都泛着阴郁沉沉。
崔蓁踉跄着跑至巴雅尔塌前,看到孟萱的手刚离开那个东戎汉子的手腕,见到崔蓁,孟萱抬起头,神色哀怜,然后摇了摇头。
孟萱站起身,把那男子的身躯展现在崔蓁面前。
衣衫上还有鲜红的血迹,似乎还存着余温。
只是这个高壮的东戎汉子,眼睛却永远阖上了。
那具身躯在慢慢冷却,与这个世界逐而失去联系。
崔蓁看着这个已经没有生命特征的身体,先缓缓顿了下来,然后双膝一退,先跪了下来。
“巴雅尔,你还没说完你儿子的故事呢?”
少女呢喃了一声。
“你说过你不会放弃的,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在等你。乃仁台还在等你亲手给他做个风筝,阿柔说你最喜欢的环饼,她已经做好了,就等你好了带给你吃,你说喜欢多加蜂蜜,她这次放了好多蜂蜜···”
“巴雅尔,你说过你要带他们回家的,你忘了吗?!你说过的,长生天会眷顾不放弃自己的人···”
“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她声音忽而拔高,几乎撕心裂肺。
“姑娘,姑娘。”绿鞘惊慌得抱住崔蓁,“姑娘你不要这样,他已经去了。”
小女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可她分明感受到了她身体里的痛苦,只有紧紧抱住崔蓁,才能揽住她的悲痛。
可崔蓁很快又安静下来,她没有说话了。
漏泽园的人连夜把巴雅尔的尸体带走,屋外头响起了小童与女子的哭声。
崔蓁听得有些恍惚。
巴雅尔躺过的位置很快有人替补上,这个高大的东戎男子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郾城又不再下雨了,过了一会,日光从东方起,然后升至半空,到西方又落下。
投落的瓦舍屋檐也围绕着圈,一时清晰地惊人,一时被裹在雾霭色的烟尘里看不清轮廓。
远处的日头落尽,仅剩的薄蓝色还细薄地浮在空中。
崔蓁行尸走肉地进行着自己的事情,习惯性地把那些药罐子一一洗净,又将药盖子整齐摆好。
她已经做了无数遍这些事情,甚至闭着眼睛,她都知道哪个药罐子放在哪个炉上。
绿鞘得了空就候在崔蓁身旁,连孟萱都时时关注询问。
但崔蓁分明与往日无异,只是神情愈淡漠了些。
乃仁台自巴雅尔死后,就再没来找过她,甚至这偌大的安济院来来往往,她都没再遇到他们。
也许他们也不愿再见到她。
“崔姑娘。”崔蓁低下头端药盏,听到身前有女子的说话声。
轻轻柔柔的,好像还有些嘶哑。
“阿柔?”崔蓁抬头,女子背光看着她,她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
女子侧过些身,她脸色苍白,但神情里却有着与周遭环境全然不同的平静。
“谢谢姑娘对我丈夫的照顾,这是我做的环饼,乃仁台吃不下这么多,这些都给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阿柔递过一个布裹,干干净净的布匹里面有鼓囊囊的东西。
崔蓁眼睛一酸,别过头去:“我不能···不能收。”
她没有帮他们留住巴雅尔,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人,留不住青夕,也留不住沈徵。
她是个彻头彻底的失败者。
“姑娘,我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我带着乃仁台在这里住了这些日子,这疫症究竟如何我心里有数,”阿柔苦笑一声,随后女子脸上浮过柔色,像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记忆,“巴雅尔早就与我有过约定,如果有一日我们两个无论哪个不在了,都要替对方好好的活下去,我即使再痛苦,还有乃仁台要照顾,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呢。”
她明明神情还能看到悲伤,可崔蓁恍惚间仿佛看到这个瘦弱的女子身上好像生长出巨大的羽翼,能抵挡所有生命力的霜寒。
她明明才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丈夫去世的悲痛,她心底有明裂的伤痕,可却能很快拣起重活的勇气。
崔蓁看着这个平凡的女子,她心底也像是被什么抚慰了。
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着各种平凡的人,尽管他们食普通五谷,着粗布麻衣,却能有着超越自身的坚韧。
“我还要继续走我的路,照顾好这个家,巴雅尔他一定也是这么盼望的。”阿柔最后轻轻落下一句话。
与远山落日一起,都朝着崔蓁的心口落去。
也许阿徵从出临邑的那一刻开始,也是这样期盼着她的吧。
少女眼睑落了下来。
夜色入户,已经是暮春,又起了些虫鸣声,听不清在呓语什么,但很快被病患们的哀嚎掩盖过去了。
崔蓁在廊下趴着半眯了会眼睛,绿鞘给她盖了件衣服,没多久被新来的事情打乱。
她其实也没睡着,倒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再忙些,绷紧的线也许还能再撑一撑。
远处有了光线,这几日倒都有太阳。
“几日了?”崔蓁直起腰抬起头,看了眼天上。
身旁漏泽园的人又过来运走了些尸体,她们看久了,神情波动都甚少。
问王祁他们离开了几日,这是如今崔蓁唯一会主动提及的话题。
绿鞘看了眼门口:“姑娘,过去九日了。”
“嗯。”崔蓁应了一声,低头继续整理药罐子,神色没在阴影里,也看不清情绪。
绿鞘却很紧张,崔蓁越是平静,她越是害怕。
照理说,王祁与恩和从暗渠出城后,过去足足九日,从最近兖州过去,应该已经传出去消息了,怎么到今天还是这般无声无息。
她知道姑娘在担忧,她也跟着担忧。
一廊外的日头明晃晃的,温度灼身,药草气和呻吟声一同,令人心口无端发慌。
安济院门口起了哒哒的马蹄声,然后匆匆忙忙跑进一个人。
崔蓁抬起头,晦暗的眼睛里难得有了情绪。
“恩和!”她朝前唤了一声。
恩和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衫还沾着尘土,可他眉眼里却有着掩不住的欢喜。
东戎少年对着崔蓁一拜:“姑娘,消息递出去了。”
随后,他看了眼绿鞘,唇角先勾了起来:“还有一件喜事要与姑娘说!郎君···朗君他···找到了!”
药罐上的水在咕噜噜冒着气,整个安济院的郎君中们来来去去,衣衫摩擦与鞋履落在泥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不知哪个小孩在唤母亲,母亲应了声……
安济院所有的一切,在一瞬间仿佛都淡去了。
崔蓁眯了眯眼睛,她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声音如蝶类的翅膀轻声煽动:“你说···什么?”
恩和的笑意似乎都要咧至嘴角:“我说,郎君他,还活着!”
第100章,阿徵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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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