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日里,山岚雾气围绕,南山岭似若仙家洞天福地。
沈徵随行在范阔身后,在山间羊肠小道间缓步前进。
空气湿润,一时只见山岚氤氲,境若水月梦幻之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待走过几处拐角,山川坡度逐而升高。
范阔却似踏于平底,穿梭云雾恍若仙人,身形飘逸,不似凡尘。
身后的沈徵也紧随其后,少年身影极快,气息也稳,倒未多言一句。
沈徵青碧色道袍与青竹融合,又渐而分离。
时隐时现,只是额发间渗了些不易察觉的细密汗。
待至山顶,平野旷达,雾清云散。
山间风色悠远,但远处环云仍未散去,倒似置身于云山烟海之间。
“明成,你看到了什么?”
沈徵微愣,他视线越过老师的背影,至远山又至烟云,一时竟不知该看何物。
“回老师,学生见云山浮沉,树影其间。”沈徵低了头,恭敬回道。
“可与九南山的云雾相同?”范阔又问。
沈徵蹙了蹙眉。
他竟从未有细细想过此事。
世间有万千不同。
形态不同,心性不同,模样不同,走向不同。
可山雾,他却从未有过认真观察。
他心中一定,视线才细细看去。
神思半明,拱手道:“回老师,二者并不相同。”
“说说有何不同?”
“回先生,九南山山势平缓,云雾多至山顶,且轻薄如雾。而南山岭离中原渐远,岩秀巉绝,峰峦秀起,云雾更若棉絮厚状。因而二者多有不同。”
“你且继续说。”范阔循循善诱。
“学生薄见,无论是九南山还是如今的南山,无论身至何处,此山间云雾,不论远近深浅,风雨明晦,四时朝暮皆有不同。因需用心用眼细看,分辨,才能辩驳其间差别,落笔才可有定心。”沈徵谦恭道。
“孺子可教。”范阔额首,“这几日为师所言,看来你都记在心里了。”
范阔默了片刻,忽而又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你受图画院限制多年,绘画之事多有狭隘,总将画者,置于庙堂之间,担忧画作是否有人所评,是否能表其深意。可话说回来,这事也是我的因故。”
“当年我匆匆离开画院,按我当时所思,也只能做到教授他们这些,什么把山势比作君臣论理的一套说辞,自以为得一独到之法,如今思来,却远不若梁疯子那般,至情至性,才更利你们性情舒放。”
“你画法已斟完善,但如今为师要教你别的东西,你千万要记住。”范阔提高了声量。
老者面对云山皑皑,视线停于千里之外。
“老师?”沈徵面露不接。
他心中不明。
“明成,为师且问你,可知解衣般礴为何?”范阔转过身问道。
沈徵虽不明缘由,但仍额首回:“回先生,这是出自《庄子·田子方》,战国时宋元君欲行丹青,众史皆至,受揖而立。有一史后至者,悠闲站在外头,受揖不立。宋元君便派人去看他,见他解开衣衫盘坐于地上,上身裸露,纵情绘画,宋元君便由此感慨,言这才是真画家。”
这则故事他自是知晓,当时还是崔蓁随口一提,他便有心去寻了典籍。
“好,那我且问你,宋元君为何感慨其为真画家?”范阔又问。
“想必···”沈徵愣了片刻,“想必是见他画品绝佳的缘故?”
“此文中,可未谈其画品如何。”范阔回道,“后世文献中,也并未提及这位史者为何人,画为何画?”
“这···老师,学生未曾想过。”沈徵摇了摇头,确实是他不知。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此典故,也未有人教过。
“请老师教我!”沈徵眼眸微亮,拱手。
范阔低头他看着自己这位最小的关门弟子,老者的神情悠长起来。
“宋元君称其真画者,并非是看其画品,而是众人中,唯独他,不受拘于身外之物,并无诸人笔墨伺候于旁,不过是见其心如赤子,一心埋于丹青之境,才有了这番感慨。”老者答。
“他在感慨心境,却非画品。”
“心境?”沈徵复了一声,“是何心境?”
“世间画论,多言谈画者究竟能如何留名于世,说能成教化,助人伦,与六籍同功。可咱们画者与那些儒家学子实际大有不同,他们重礼压欲,而我们画者,则要直抒性情才能至高处。”
“放纵心迹者,所绘纵情泼墨;心性高洁者,清雅飘逸……众人皆寻众人之心,各有不同,各有所长,才是正理。”
“咱们笔墨之道,应本乎性情,只发胸中逸气,于他人如何待吾画,看吾画,解吾画,皆无任何干系。”
“所谓解衣般礴,是心之所向,性之所忠,万间凝于一物,不受再多桎梏。明成你可明白?”
范阔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弟子,老者话语珍重,动情处竟微有哽咽。
“如今画论,画技,你皆已寻独有之法,唯差心性还有所碍。”范阔又似自顾自感慨一句,“实也不能怪你,你的身份也有颇多难言之苦,但为师希望,今日为师所说,你能记于心里,来日,不论是绘画,还是别的事情,皆按性情所为,莫要前后顾虑,心思过重。”
“老师。”这一番言论落于沈徵心里,像是不断摇曳的枝叶,虽然此刻于他而言还不解其意,但这些话与春日的春山一同,在腥色的土地之下,滋生茂盛的生命力。
“老师教诲,沈徵时刻铭记于心。”沈徵听毕,眸色里盛满晨光。
他双手向前一展,恭恭敬敬行以一礼。
“罢了罢了,有一事,为师还要问你。”范阔摇了摇手,语气不变,但走进了几步。
“老师请说。”沈徵恢复肃容,认真问道。
“你那小娘子,怎么最近愈发不理你了?照为师说,你这表白方式着实有些不对。”
沈徵猛一抬头,看到这年近古稀的老人脸上,方才的出尘之色尽褪,只余几分狡黠。
“老师?”沈徵被他急速转圜的态度一时未愣过神,只得急急唤了一声。
少年无奈却又懊恼。
他实在也想不出该回什么话反驳。
“你们在这南山里待得日子也差不多了,之后的路,你可要多多上心,把那小娘子的心思转回来才是。”
“老师!”沈徵蓄发急了。
范阔不以为然,微微笑道:“为师我呢,还要再往北方去看看,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老师不与我们同行了么?”沈徵一愣追问道。
范阔摸了摸胡子,意有深长。
“北方还有许多我未曾涉足的地方,我还未见雄浑山势,平野草原。”范阔转身朝远处眺望,“缘定缘灭,缘起缘落,自有相会之时,明成,莫要执念。”
沈徵随着范阔的视线朝远处望去。
山岚渐灭,能见青翠山竹生长其上。
远山含着几缕光线,悠悠映射于群山之间。
此刻却也升起万千豪情。
“明成,我只希望你无论经历多少尘埃,都能始终持以赤子之心。”
“谨遵老师教诲。”沈徵心中豁然,应得掷地有声。
片刻后,他却又起茫然。
是,世间还有颇多事需其所面,他不应苟且于眼前虚短。
从山顶至下,距离草庐还有些距离。
二人遥遥便见几辆马车停在草庐门口。
还立着些许人。
他虚握了握拳。
那厢有人看到他,便急急朝他奔来。
对着沈徵一拱手:“郎君可好。”
沈徵微一额首,应了一声。
身后的范阔了然的笑了笑,并未多语。
草庐里十色面带不喜地朝二人走来。
“怎么?谁惹你不快了?”范阔低头问十色。
“回先生,草庐突然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我能开心到哪里去?”十色嘟囔了嘴,“您看这情景,都有人来接了,沈郎君和崔姑娘定是要离开这里了。”
“咱们十色可是舍不得?”范阔摸了摸十色的头。
“先生平日虽说聚散如烟,可这崔姑娘和郎君的事···”十色注意到身侧沈徵正瞧着她言语,她才吞下了后续的话。
“各有各的命数,轮不到咱们操心。”范阔朗声一笑。
沈徵凑近身,对着范阔作揖:“还望老师以后每到一处可寄一份书信予我,让我知晓老师的去向。”
范阔顿了片刻,他遥遥看向里头崔蓁正缓缓由着一小丫头扶着朝门外走来。
他才颇为了然地点点头。
“为师自会等你的好消息。”
沈徵方想答话,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多谢范先生这几日的照顾,崔蓁就此别过了。”崔蓁的声音里有从未有过的谦恭和干脆。
沈徵稍稍避开身,让她能直面范阔。
但他的视线忍不住看向她。
崔蓁却若丝毫未曾察觉一般,自顾自低头对十色又道:“十色,以后要常写信给我,不要忘记哦。”
少女难得神色狡黠。
十色一瘪嘴,默了默,才不情不愿点了点头。
崔蓁倒也不恼,只是唇角微微含笑,对着身侧的侍女轻声道:“我们走吧。”
“崔蓁!”十色忽而喊住她。
崔蓁略有惊讶低头。
“你····你左腿虽然伤势好的差不多了,但是···但也要多多注意,不要走太多路。”小姑娘明明语气尽是担忧,偏话说得生硬。
“知道了。”崔蓁怔神片刻,莞尔点了点头。
“范先生,十色,我真的走啦。”崔蓁又轻声唤。
范阔额首,待崔蓁回身。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还站在原地不动的学生。
“明成,你愣着做什么?”范阔提声问。
“啊?”沈徵才有反应,他抬头,见崔蓁已然被扶上了马车。
“老师。”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恩师,语气有些茫然。
“去吧。”范阔却是笑笑,老者清隽的面容上尽是鼓励,“咱们画者,随心随性,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无论所面何事,你都要记住此话。”
“是,老师。”沈徵忽而豁然开朗,他站直身,对着范阔行礼告别。
此去经年,或山高水长,或千峰百转。
但这寄言,便若高山流水一般,会不断滋养他的心性,不再受枷锁捆绑。
他去做他觉得对的事情,不当有所畏惧。
尘烟于山间扬起尘土,渐渐消失于视野处。
一老一少还站在原地。
迎着山风,十色颇为老气的抱臂问道:“先生,你说,崔姑娘究竟喜不喜欢小郎君?”
范阔的衣袍随风掀起一角,与山风一同猎猎作响。
“你怎么看?”
“我?”十色叹了口气,“我是有些看不明白了,方才崔姑娘可是一眼都没瞧过小郎君,可每每你和小郎君出去的时候,崔姑娘却总拉着我,看起来是问先生你去哪了,但我觉得,她是在问沈郎君去何处,这样自相矛盾,我实在也猜不透啊。”
“猜不透,就不猜了。”范阔并未回答,悠悠朝着草庐里走去,“咱们也整理整理,该走咯。”
“哎,先生,先生你别卖关子,你倒是说啊。”十色小步追着范阔的大步。
一大一小消失在草庐里。
南山又寂静下来。
远近深浅,风雨明晦,四时朝暮之所不同。
出自北宋郭熙《临泉高致》
山势比作君臣论理。
这一观点也来自郭熙《临泉高致》,以山水的布局来象征宗法社会的等级秩序。
解衣般礴:出自《庄子·田子方》
成教化,助人伦。
出自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
文中的观点都是根据剧情需要的引用,作者君没有任何评价贬低的意思!!(卑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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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