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邑城里,春日迟迟。
图画院前不久重新开院,只是学生们似乎都还未从休假中缓过神来,整个画院连带着人和植被都有些懒散散的。
郭恕因崔蓁不来上课后,后位空着,平日里与他说话的人也少了。
他愈发无聊。
落了课,也只是自顾自描摹临本。
“有义,待会去不去矾楼吃酒?”柳适之唤住正要出门的燕汉臣。
燕汉臣头也不回道:“我还有事。”
柳适之看着燕汉臣身影离去,瘪了瘪嘴,才讪讪道:“我这几日,见有义常常往那蔡记酒肆跑,这小铺子的酒水怎的比矾楼的酒好喝不成?”
“你是不知,那酒虽不好喝,可那小娘子长得可人啊,俗话说,秀色可餐,知否?知否?”一旁有画学生摇头晃脑起哄道。
“哪个小娘子?”柳适之回头不解。
“蔡记酒肆那当垆卖酒的小娘子啊,叫····叫蔡季兰的,对,就这个名。”
“是么?”柳适之转过身又无谓道,“想必是有义一时兴起吧,偶尔尝尝清粥小菜,也算是换换口味了。”
郭恕听闻眉毛一挑,这话他有些赞同。
太宁郡王家是何等门邸,当垆卖酒的小娘子,怕是到郡王府做个侍妾都够呛,到时候最多也不过给那燕家小郎添一笔风流韵事罢了。
被同窗们惦记着的燕家小郎才出图画院几步,迎面却遇到了自家的侍从。
他正想转头就走,被侍从拦住了去路,对着燕汉臣一揖:“郎君,王妃娘娘唤您回去。”
燕汉臣一蹙眉,只避开那侍从道:“你与我母亲说,若她再逼我,我便再也不回府里。”
他行了几步,察觉身后依然跟了人,又回过身不耐:“你究竟要如何?”
“郎君,王妃娘娘再三叮嘱,说若是这次不能带郎君回府,我等便一直跟着郎君,待郎君回心转意为止。”
“你们烦不烦!”燕汉臣颇为烦躁,“我都说了很多遍了,我不喜欢安宁郡主!人家安宁郡主也不看不上我,母亲究竟为何这般执着?”
“郎君,娘娘说,这次不是安宁郡主。”那侍从似习惯了燕汉臣的抱怨,依旧神色不改。
“娘娘还有一句话要让奴带给郎君。”
“你说。”燕汉臣语气不佳。
“前几日,娘娘着人在蔡记酒肆买了酒带回府,王爷喝了以后觉得颇合口味,要着人日日去她家买酒。”
“你说什么?”燕汉臣一揽衣袖,急急走近问道。
“请郎君回府。”那侍从后退一步,又恭敬一揖。
燕汉臣遥遥望了眼那蔡记酒肆高挂的酒旗,他虽极为向往,但此刻只能跺了跺脚,匆匆一甩衣袖,极不情愿翻身上马,朝着太宁郡王府奔去。
…
酒旗迎风而展,蔡记酒肆一如既往。
蔡季兰今日用青布裹在衣裙上,店里来客与往日一般。
她舀了碗酒递给伙计,自己又靠近门口,踮脚遥遥张望。
往来人户众多,但唯独没有她想见的那个人。
“蔡娘子,煮碗索饼来!”店里有客唤。
季兰应了一声,身子虽朝店里走,但视线仍旧朝外头张望。
直至看不到街角,她才讪讪收回了视线,对着来客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厨下。
酒肆里那面壁画,如今桃花上的鹦鹉羽翼皆丰,色彩艳丽。
唯独那鹦鹉的眼睛仍缺了一笔。
季兰视线停留了一瞬,便又微微低下头。
她试图开始忙着手里的活计,手虽活络,可心下却又有隐隐的期盼。
必然是图画院里有事耽误了,再等等也许就来了。
热水蒸腾下了锅,不等多久,那索饼便浮了起来。
她动作素来熟练,手腕转圜间,齐整的一碗索饼便出了锅。
迅速待端上了桌,她反手在围着的青布上擦了擦,又小心翼翼靠近门户处朝着路口看。
很快,少女脸上没落下来,仍旧没有她想见的那个人。
倒是迎面来的两人,让她略显失望的脸上多了别的情绪。
“刘郎君,孟姑娘。”
自那日刘郎君出手相助后,她家酒肆多受刘家庇佑,刘郎君偶尔也会来她这酒肆讨碗酒喝,时日久了,便也逐渐认识了孟姑娘。
他们二人同时出现时,孟姑娘多是背着药篓。
想来是才卖了药材,刘郎君便总跟在她身后半步距离。
还有些不同的是,与孟姑娘一起的时候,远不如他一人来酒肆时那般善于交谈,反而有些拘谨局促,可目光看着孟姑娘,却是极其温柔的。
“今日店里生意可好?”孟姑娘对着她行了一礼,先开口问。
孟姑娘少话,但遇她总会主动问候。
许是姑娘家之间独有的亲近,季兰也很喜欢这个看着清冷,可眼神里都是温和的小娘子。
“多谢孟姐姐记挂,一切都好。”季兰招呼道,“二位请坐。”
她替他们寻了位置。
刘松远看着孟姑娘,低下头笑道:“二位想要吃些什么?”
孟姑娘微一额首,抬头道:“就来两碗熟水,麻烦你了。”
季兰视线看了眼刘郎君,刘郎君似乎已熟悉了这个流程,只是替孟姑娘安放好药篓,又默着看向孟姑娘不说话。
她了然勾了勾唇一笑。
每每在孟姑娘身边,刘郎君都似个害羞的小郎君,眼睛里皆是眼前的这个少女,任何景致都不能错开他的视线。
倒像是···
与燕郎君如出一辙。
季兰心里翻起蜜意,很快又落了下来。
距离他往日常来的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刘郎君,请问,今日图画院都落课了么?”她实在忍不住,捏着裙角不好意思地开口问道。
刘松远听闻,难得抬头答:“自然。”
随后他又像是了然:“我方才看到燕汉臣,他好像是回太宁郡王府去了。”
他瞟了眼季兰的神情,只又补充道:“想必是家里有些急事罢。”
季兰抿了抿下唇,她心下的忐忑稍稍放了下去。
定是家里有事才回去了。
可是究竟又是什么事这么急呢?
难道是王府出了什么事?
“刘郎君。”孟萱看出季兰的心思,少女声线轻灵,缓缓问道,“最近太宁郡王府可有什么事么?”
她声音平淡,似乎也不过是接着刘松远的话,随口问道。
“事?没听说有什么事,也许是家里谁又要过生辰了吧?太宁郡王府人丁兴旺,酒宴觥筹也是常事。”刘松远反应的快,便也借口道。
二人间一答一合,像是不过提起一件无干紧要之事。
但季兰才算彻底安心下来。
没事便好,她就希望他太太平平的,什么事都不要发生。
刘松远与孟萱在蔡记酒肆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起身告辞。
二人朝城门外走去。
春日里,日头还残留余光,把少年落在青石板上的影子逐渐拉长。
他们虽一前一后有些距离,可从影子看,却似衣袖碰着衣袖,手指牵着手指一般。
刘松远视线往后瞥了一眼,唇角微不可查地一勾。
少年心底有说不出的愉悦。
“那个小郎君如今伤势虽未痊愈,但我还是有些担心。”走在前头的孟萱忽而开口。
刘松远心思本在别处,听到少女清冷的声音,他回过神。
意识到她所说何人,他才微微蹙眉:“我前不久收到信报,他如今已至怀州,无需多久就能回到他的家乡了,安朔堡距离临邑极远,你可安心。”
少女听闻,并不急着回答,只是神情有些微弱变化。
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回答。
刘松远似才意识到她所问并非他所答,心中不禁懊恼。
自始至终,孟萱都未主动问过那个少年的身份,但按她的聪慧,大抵多少也能猜出几分。
她方才提及,不过是医者仁心,关心自己所救病患罢了,并非担心自己或受牵连,是他妄自揣度。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身体无愈,何况那本就是个药商商队,所行还有郎中一并,你不用担心。”
刘松远心下慌乱,只得匆匆解释道,意图弥补。
他此刻只能看到少女的小半张侧脸,脸上的绒毛在日光下透明生动。
他看不大清她的表情,自然也看不到少女听了他迫不及待的解释后,脸上露出的极浅的笑意。
“方才我见蔡姑娘似很担忧,那燕家郎君真没事吗?”刘松远还在想继续说些什么话,孟萱先开口问。
他稍松了口气,便回:“我之前听闻,太宁郡王妃一直想让燕小郎娶安宁郡主,只是官家那里迟迟没有松口,想必是王妃娘娘有些急了吧。”
“那季兰姑娘···”孟萱有些担忧。
“那燕汉臣的几个哥哥,娶的皆是出身名门的女子,季兰姑娘与燕家小郎实在身份悬殊,且众人皆知晓燕家小郎常去蔡记酒肆,又亲自画了那脚店的壁画,这事定然也会传到王妃娘娘耳朵里去,这桩亲事怕是有些难。”刘松远并不避讳,他直接说出心中所思。
他能想到了的,孟萱也定能想到。
“他们会怎么样?”孟萱默了一会,才忽而问道。
刘松远没料到孟萱会反问于他。
他一时怔神,思索了半晌,才答:“无非是两个结果,一个是太宁郡王府同意他们二人的情谊,准许季兰姑娘入府,不过最多也就是一个侍妾的名分;另一个便是舍了她,临邑城每天有这么多事情发生,流言来去极快,这件事不过会成为那燕家小郎诸多风流韵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他人提起,也不过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他对她实话实说,孟萱这般通透自然也能明白。
少女听闻,忽而便不说话。
她扶手抬了抬背篓,遥遥便是城门口。
她停了下来。
“刘郎君便送到此处罢,我回去了。”
少女的声音有些带着疏离。
刘松远怔在原地,就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他初遇她时那般的情态。
少女朝前踏了几步。
他踌躇间,脑子里混乱一片,话至嘴边便脱口而出。
“孟姑娘。”他唤住他,“我···我家是商户出身,家中嫂嫂皆也出身平户人家,我父母对门户并不看重,且我上头还有两位哥哥,许多事并不用我负担,你尽可放心。”
少年人一板一眼说着自己的家世,素来眼波流转的桃花眼如今正正经经,闪着灼灼光色极为认真。
少女站在原地,并不答话,也不动身。
甚至久到刘松远以为自己彻底惹怒她了。
她才缓缓开口:“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的声音仍未有波澜。
看此刻若是有人站在她面前,便能看到少女健康的肤色间泛起的点点红晕。
“我···”刘松远挠挠头,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便忐忑愈甚,“我怕你···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少女又问。
“误会我家会与燕家一般,都看中门邸···”刘松远觉察自己愈说愈不对,囫囵着也想不出什么解释的理由来。
“我先走了。”孟萱并未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反疾步朝城门外行去。
落在身后的他本想追几步。
可才三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方才听她的语气,好像并无什么情绪。
难道是他自作多情,她其实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拍了拍头。
也对,她素来是清冷的性子,唯独那次他雪夜里寻了和黍草回来时,她眉宇间才稍有情绪流露。
他往日里笑话明成痴呆,如今到了自己这里,也是这般不知所措。
少年叹了口气。
这般算下来,还是子生过得简单。
那三清观的壁画也快完成了,就能安生回去娶那小娘子。
只是如今,也不知明成小崔他们行到何处?
这偌大的临邑城,明明人流不息,繁华依旧,却是想寻个人去矾楼吃酒都寻不见了。
他心下忽而伤感上涌,水色的宽袍在春日的余温中却显出冬日的寂寥来。
举目望去,不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