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别的意思。”王祁看出了她的不耐,匆匆解释道,“我方才与店家打听,那南山岭盗匪猖獗,不如我们结伴而行,你和二妹妹也互相有个照应。”
崔蓁却先道:“我从崔家带出的几个家生子也有些拳脚功夫在身,多谢王郎君挂念了。”
她这话其实有些逞能,但她实在不愿与他多言,正想转身。
王祁却又拦住她道:“之前所起恶念,我决不会再提,但此去行路艰难,我···我也有些不放心你孤身一人···”
“我知你厌恶我,我也不会再有别的奢望,无论如何,终究身家性命最为重要,万望你莫要意气用事。”
这话听着倒也有几分真心。
崔蓁方才听那些旅人讨论,她也不是什么多固执之人,无论如何也是要寻个伴共过山岭,待她过了南山岭,他们去钱塘,她去夔州,两两互不干涉。
“嗯,我考虑考虑。”崔蓁冷哼一声,抬腿朝着楼上行去。
倒是王祁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自那日被沈徵斥责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自幼闻君子之道,却被迷了心窍,竟做出那般落井下石之事,他陷在自责忧虑中不得挣脱。
如今,只要崔蓁仍能与他说几句话,他便也不敢再奢望什么了。
崔蓁行至二楼,带路的店博士带她至里间,对着她一点头道:“之前少东家有叮嘱过,若是崔姑娘来住,定要带姑娘住得舒服,还望姑娘切莫嫌弃。”
崔蓁一愣,忽而反应过来,转头问道:“是···刘家?”
那店博士闻声一点头,面露讨好道:“正是正是。”
想来是自己出行前,刘松远与他兄长去说过几句,这刘松远还是很够义气,她这朋友没白交。
崔蓁心情登时好了许多,便勾了勾唇。
远行于外,能闻朋友的嘱托照顾,实则是世间最能抚慰疲乏之事。
她这趟已经旷工许久的穿越,任务半点进展全无,但交的朋友倒是意外收获。
这邸店虽外头看着简单,但她这间屋子陈设一应俱全,还颇为雅致,崔蓁由着绿鞘守着擦了身洗了面,疲惫稍去,心情也稳定很多。
绿鞘要去外头倒水,崔蓁闲着无事,便也出了门,手抵在围栏上,托着腮看着底下来往了旅人。
如今夜色渐深,正堂里人少了些,但那店博士仍拿着热酒见缝插针四处蘸上,生怕漏了哪处。
酒过三巡,众人醉意愈浓,交谈杂声便也诸多。
“我瞧着,咱们这大梁可是越发不太平了!”有人一拍酒案。
“是啊,这匪寇似乎比往日里要不太平许多,我听说,前些时候,就连临邑城,那东戎使团都遇刺了!”
“不就是些安朔堡的流民?听说都被抓起来了!”
“是啊,说是这么说,可自咱们与那东戎签订盟约后,每次使团来往,哪次见过有刺杀的,可不是越来越不太平么?”
“正是,自从官家新政起,咱们这大梁可是越来越乱了!我还听说,最支持新政的陈大相公都被官家贬出临邑城,也不知道这政令还能不能再推下去?”
“老李那是你看不到好处!不说别处,咱们那村子可是希望这政令能推下去,以往一到二月五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手上也没多余的钱财去买粮,还不是多亏了那新政,可从官服那处贷钱,待到了夏秋卖了稻子,再还给官府,可救了我们不少农民!我看着,这条倒是好的。”也有人反驳道。
“你们那处是好,可咱们那处可不是这样!就为了这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咱家算是每年年前都会存些家底用来买种子的,如今倒好,官服硬要我们去贷钱,去年我们那收成不好,连带上二分的利息,还白白赔上了更多,你说说这事,咱们也是有苦难言啊。”也有人持反驳意见。
崔蓁托着脑袋,她倒是听得仔细。
这个世界实在逼真,这般牵扯民生之事也是面面俱到,崔蓁被这些百态民生之言扯着倒也陷入了思虑中。
如今官家一力推醒新政,政令虽好,可若遇到不当的官员,上令下不达,却是更增了百姓苦楚。
何况改革之事,本应就是循序渐进,如今官家的力度,意图以一己之力牵着整个国家机器快速运转,若是程度把握不对,则会引起反面效果。
官家年岁愈大,而膝下更无子嗣,又被这新政之事牵扯难分,再意气风发的精神,也会在日积月累的消磨中殆尽。
崔蓁暗暗叹了口气。
待她直起身准备回房,却见身旁站了藏蓝对襟长衫的男子,年岁不大,圆脸,面蓄须,眉宇里明显多了几分成熟。
男子视线也往下望着讨论欢快的人群,神情却有些默然。
似乎注意到崔蓁这厢视线,他抬起头来。
崔蓁却是不可避免的微一蹙眉,这张脸她有些熟悉。
“崔姑娘。”那男子一揖,表情很是熟络。
崔蓁一愣,那男子解释道:“在下姓冯名亘,家中行三。”
崔蓁这才回神,这位便是那冯丞的三哥,也就是那日约冯丞对饮之人。
听闻这位冯三郎与那小弟自幼有些嫌隙,并与多往来。
瞧着这位冯三郎的神情,对弟弟的去世也无表露什么伤心难抑。
崔蓁对冯家人并无好感,自然不愿多思,她微一额首,算作应答。
冯三郎似并未察觉崔蓁的冷淡,反自顾自接上了话道:“这些人所担忧的虽也重要,只是他们不知,内政之事或许一时半会可拖延些许,但真正需要提防的,应是那些外面的敌人才是。”
崔蓁本已手指扣在门上,闻声缓缓又转过身。
冯三郎意识到崔蓁此刻的兴趣,才接口继续道:“我在榷场从商多年,来往东戎大梁也是常事,可如今榷场上,东戎来卖的牛羊愈发少了,而皮毛却愈发多了。”
崔蓁不解,追问:“什么意思?”
“如今东戎风头最劲的是大皇子与三皇子,大皇子好战,在东戎朝堂上,常常言语要夺回东戎割让大梁的失地,那三皇子虽性情并不那般嗜血,可却也不是个安稳的性情,言语间对大梁也有颇多鄙夷。”冯三郎停了停,“若是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做了东戎大汗,对大梁都不是什么好事。”
崔蓁皱眉:“东戎大汗自签订盟约后,不是一直都是主和的么?这两个儿子闹成这样,他都不管管?”
“崔姑娘,你知不知道草原上的士兵若是要行军打仗,就会把家里养的牛羊宰了风干,把牛羊的每一部分都用起来,作为武器,护甲···不要的皮毛一类便在榷场卖掉。”
“风干的牛肉可以用来作为军粮,携带方便,且不用调动国库过多钱财。如今榷场上少见牛羊,只多见皮毛,这般现象已持续许久,这怕是···那东戎大汗即使想管,也管不住了。”冯三郎叹了口气。
“想管也管不住?”崔蓁喃喃念叨,“你的意思是?东戎大汗很可能就快要···”
她心中一紧,那可是阿徵的父亲!
“崔姑娘,南山领那处确有盗匪流窜,姑娘要去夔州必定需经过那处,还望姑娘定要与我们共行,我们人多,也算能搭伙作个伴,无论如何,保安全最重要。”冯三郎却止了话题,又转了言语道,“我走之时,叔蓬再三与我叮嘱,定要照顾崔姑娘,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崔蓁神色微有变化,怎么这刘松远与冯三郎也有往来?
冯三郎似看出崔蓁的顾虑,又启唇解释:“我多年行商,与刘家自有些来往,与叔蓬也算是相识多年,姑娘且放心,我与我弟弟并非一类人,绝不会行他那般事。”
他似急匆匆又补充:“我那弟弟在钱塘时,也在家中祸害了好几位姑娘,可惜我当时年幼,父亲又素来宠爱姨娘,我也实在庇护不得,不堪其扰,这才离家行商,让姑娘笑话了。”
冯三郎说话真诚,虽眉眼与冯丞有几分相像,但却还是多了些多年行走在外的稳重,何况又与刘松远相识,刘松远的朋友她还是有些信服的。
崔蓁便也稍稍放下心,点了点头:“多谢冯郎君。”
这些时日宿在邸店,崔蓁睡得很不踏实。
也不知怎么的,最近梦里总是有原身小时候与崔苒上元夜去看灯会的情境。
也总是停在朱红色蝴蝶形状的闹蛾在那佝偻男子背上一跃一跃离去的身影,最后脑子便隐隐作痛,她也从这段梦境中被惊醒。
之后的一些时日,一路上行进也算太平。
崔蓁始终与崔苒的队伍保持一些距离,崔苒偶尔也会与她说几句话,崔蓁都只是淡淡回着。
王祁虽也应和几句,别的倒也未曾多说,待入了夜进了邸店,也不过是各行各事,倒也无话。
她与冯三郎倒偶尔会交谈几句,实则是她更想从他口里了解更多东戎的事情,或许可给阿徵传递些消息。
只是冯三郎常年出行在外,说话都是点到即止,除了那日一些言语,无论崔蓁如何询问,他都未曾再多言语几句。
…
一路往南,春日不断袭身,温度愈发暖和。
南山岭本是经过磁州的必经之地,这里常年盛大片连翘,如今都开了花,山野间皆为嫩黄颜色。
连翘本可入药,这里原也是医家常来之地,可如今由于流匪常出入其中,此处连翘无人采拾,便生得愈发肆意随性。
越入山岭,崔蓁却愈发担心。
这寂静的山岭间,只有这么一条小道,四周皆为灌木植被,看起来层层遍布,丛林深深。
天际是幽蓝色,偶尔有鸟兽声突兀起声,翅膀从枝叶间扑腾而出,片刻的喧闹过后又是一片死静。
待只要过了这南山岭,便不用再待在崔苒王祁身后,这番想来,她又迫不及待想离开这处。
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绿鞘拉开帘子,崔苒队伍里跑来一个侍从,对着她们一揖。
“出了什么事?”绿鞘问。
“二姑娘说,冯小郎自幼最喜连翘,此处连翘遍生,想让小郎多看一会。”那侍从低眉回道。
“人都死了还看什么?能看得到吗?”绿鞘回怼地直接,毫不留情。
崔蓁探出身:“此处可是南山岭,王祁都同意了吗?”
那侍从抬头对上崔蓁,对着崔蓁又一揖:“回大姑娘,王郎君说,就片刻时间,无妨。”
崔蓁方想辩驳,见着前头一声素白衣衫的崔苒由那绿夷扶着,缓缓朝她马车行来。
少女行动似弱柳扶风,娇柔不堪。
对着崔蓁微微一礼,才颤颤启唇道:“姐姐,小郎自幼喜爱连翘,以前想在家中种连翘可母亲不允,便也作罢。他如今已经去了,我见此处连翘生得好,想让他再多看看,也算是了了他一桩心愿。”
少女的神情似时时都要倾倒,在遍野黄色烂漫间,像是突兀的白色花朵。
细风起,连动着山谷间细叶沙沙作响。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崔蓁并不吃她这套,她有些不耐烦,反声质问道。
“此处流匪四窜,王祁没和你说过?”她又加了音量。
“姐姐,我只需要一点点时间,想来也是无妨的。”崔苒愣了片刻,回答的声音却低了下去。
崔蓁面露无奈,她有时候真想摇摇这崔苒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这个妹妹,实在是太像那些小说里的完全不长脑子的白莲花女主角,如果按着俗套剧情发展下去,他们在南山岭定然是会出事。
“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便由我一力担着,绝不会伤害到姐姐。”崔苒又斩钉截铁回道。
崔蓁听着愈发想冷笑,这小姑娘究竟是哪来的这个自信?
她正要下令她的队伍全速回退,忽而耳朵一动,发觉四处莎莎声愈发猎猎。
崔蓁心中暗道不妙,匆忙抬眼看去,见两侧山坡上有几天黑影正极速奔跑。
接着一声呼啸惊林声起,树丛间扑腾出数只鸟雀朝远处飞去,接而数条人影急速而下,直冲他们队伍而来!
马匹惊起嘶鸣声,连同崔蓁的马车也开始躁动不安。
“姑娘。”车夫急切唤了一声,扯紧了缰绳。
前头扶灵的队伍早被冲散,遥遥只能见王祁被几个流匪围困,正提剑试图突破重围。
那冯家三郎早早已出马车,也加入了与匪徒的搏斗。
崔蓁的队伍距离前面崔苒稍有距离,因而还未被波及,她心中惊慌,但强压下情绪,抬手下令后撤。
余光看到身侧已被吓得脸色煞白的崔苒,便也顾不上许多,把手急急递了过去。
崔苒似惊吓过度,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上车。”崔蓁大声斥道,“呆着等死啊!”
崔苒瞳孔一震,喃喃道:“小郎的棺椁···”
“这个时候管死人做什么,赶紧!我们先后退!”崔蓁直起身,一把拉过崔苒。
绿鞘也是眼疾手快,拉上一旁的绿夷。
“原路后退。”崔蓁对着车夫大声命令。
那车夫得了令,急急开始调转马车。
他们的队伍位于后头,一时还未曾冲散到他们这处。
马车急急转向,她随身携着的有些拳脚功夫的家生子们皆已冲上去试图挡住流寇,崔蓁顾不上许多,只能急急帮车夫促动马车朝前。
“姐姐,祁哥哥怎么办?”躲在车厢里的崔苒被剧烈的撞击回神,拉住崔蓁的肩膀道,“我们不能抛下祁哥哥,快转头啊姐姐!”
崔蓁不知道崔苒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她本也帮着车夫牵着缰绳,被崔苒的几下摇晃几乎要牵不住马缰。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祁哥哥!你管管你自己!”崔蓁对着崔苒吼了一声。
四周起了哒哒追逐的马蹄声,崔蓁余光能看到马车四周流寇的追击,她心下暗道不好。
但崔苒却如生出巨大力气,侧身试图够上缰绳调转马头。
整个车厢剧烈抖动起来。
“绿鞘,把崔苒给我按回马车里去。”疾风擦过崔蓁的脸,她抽手一把按住崔苒,对着身后喊道。
绿鞘得了令就要上身来,绿夷却又反身扑了过来:“不准你动我们姑娘!”
流寇已与马车平行,但她们的马车已经到了最快的速度。
左侧的流寇一把飞刀直逼面门而下,车夫躲避不及,被正中胸口,歪歪倒了下去。
溅起的鲜血灼热崔苒的皮肤,崔苒似才反应过来,望着车夫喷涌血迹的胸口尖叫一声,浑身哆嗦起来。
也许在命悬一线时,崔蓁也顾不上有什么反应,她脸上还有滚烫的血迹,但她不敢多想,只能把缰绳全部抓在手中,控制住马车前行的方向。
她思绪一片空白,唯有不断向前,只有不断向前,就如同能冲破重重阻碍。
可此刻老天似乎并不把好运顾惜于她,前头的路陡然消失,已逼近悬崖。
而她无路再选!
“姐姐,前面,前面是悬崖了!”崔苒颤抖的声音从狼藉声里传来。
“我知道。”崔蓁的声音冷了下来。
身旁追击的流寇似也意识到这一点,飞刀直直而出,径直卡在车轴处。
马匹吃了力,两足一抬,重重蹶了前蹄,身后的车厢也因惯力朝前滚去,整个马车无空中开始翻转。
崔蓁的手早早因失控松开缰绳。
她认命闭上了眼睛。
左右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死去了,可奇怪的是,前两次仗着这并不是真实世界,她对死亡无多少畏惧。
可这次思绪里却不受控地开始想起一些人的脸,如同走马灯般闪烁而过。
最后思绪停在青碧色的衣衫间,她的心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
阿徵此刻会在干什么呢?
是在矾楼还是清风楼?还是在沈宅里提笔画画呢?
那日阿徵唱的歌真好听,长长的调子和着他轻柔的嗓音,那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声。
可惜她没明白歌词是什么意思,大概,也没有机会再问他了。
身体滚过砂砾,每一块地方都如同被打断。
模糊中手好似被什么短暂握住,但很快,那个力道便瞬间松了下去。
她开始顺着坡度无尽下坠。
她能意识到自己朝着一处斜坡下不断滚下,像是倾轧过许多枝叶,痛得喇过她每一处裸露的肌肤。
但她的神思却在不断远去。
这个感觉与前几次被强制带离时很是相像。
她心下叹了口气。
心底忽而浮起几分不甘心,她好像没有机会和阿徵道别了。
文章中提到的新政,借鉴了北宋王安石的青苗法推行的一部分。
昨天出去玩了,所以今天两章放一起发啦,2021第一天!新年快乐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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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坠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