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从画顶又至画底,反复来回扫视。
神态愈发严肃。
崔蓁踮脚也瞧不见究竟那画作上究竟是什么,只大概能判断是一山水画作。
看了许久,官家的身体便直了起来。
但依旧抿着唇视线落在画上不语。
“官家恕罪。”崔成扑通一声先跪下。
一时衣袂与躯体的摩擦皆起了声响,整个图画院的人黑压压跟着跪了一大片。
崔蓁便只能看到一个个黑溜溜的脑袋,和团成一圈的各色官服。
“姐姐,这是··这是怎么了?”阿元的声音颤抖,“官家是要杀人了吗?”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当今官家仁厚名声全梁皆知,怎么可能为了一幅画就杀人。”崔蓁压低声,拍了拍阿元的手让他安静。
“这幅画是谁画的?”虽人众多,但此刻的正堂鸦雀无声,独有官家落下的声音在房梁间回响,久未有人回话。
“回···回官家,不过是不懂事的画学生瞎画,官家切莫放在心上。”崔成俯身把头磕至石面上。
一时正堂又安静下来,并未有人跟着言语。
只有外头的呼啸北风更紧,崔蓁只觉得后脖颈衣衫松处似也有冷风跟着往里钻。
“我问,这是谁画的。”官家并未理崔成的话,抬头扫视了眼跪成一片的画学生们。
细长的视线一个个游弋过去,蹙着眉阴沉着脸继续问道。
“官家。”崔成又喊了一声。
“崔成,我没有问你。”官家扫了眼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的崔成,语气无波地阻了他的话。
“回官家,是我画的。”画学生中,有一青碧身影站起来。
越过重重人影,他走至官家身前距离数步处,俯身一揖。
“沈徵。”崔成急促地喊了一声,很快被沈徵打断了话。
“这幅山水出自学生之手。”沈徵低头回道。
“阿徵。”崔蓁急急出声,身子几要站起身。
被阿元一把扯住:“姐姐,冷静啊,咱们进不去的。”
崔蓁才稍稍恢复神智。
她以前只在书上读过帝王威严,认为不过是些古人的封建糟粕,但从今日见来,当权势握于一人之手,杀伐皆出他意,无论有怎样的仁厚名声为前提,终究令人心生寒意。
正堂内寒风从缝隙间越进,绕着房梁围转,盘旋于心上久未有人声再起。
“画的是什么?”官家的声线比之前稍缓,但声带里仍旧带着紧色。
“回官家,学生画的是临邑城郊的九南山的早春。”沈徵回答坦然,丝毫未有畏意。
“九南山?”
“正是。”
“这些是山石?”官家低声又问,神色依旧不变。
“是。”
“披麻皴,点子皴这些皴法朕皆有所见闻,你画的,又是出自哪家?”他语气未有缓和,反之听着如同质问之语。
“回官家,这是学生根据自己的观察所得,学生称之为卷云皴。”
“卷云皴。”官家把这三个字细细念了三遍,眉宇仍旧凝重,目光凛视过跪着的众人。
正堂里只剩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却突然如同反转,官家眉宇忽而一松,唇角先勾了起来:“我瞧着不像云,反倒是像鬼面啊。”
这一声语音起,整个正堂的风声呼啸瞬息不如方才那般紧秘,本跪着绷直的一个个身体,姿势虽不变,但能明显看到松弛许多。
崔蓁心头也一松,卸了口气。
随后她又不明起来,低头问阿元:“阿元,为什么方才我爹那么害怕?”
“姐姐你不知道?那是因为前朝的时候,图画院也有一画学生别出心裁,运用了自己独创的画法,先帝素来最忌自以为是,非常不喜不遵法则之事。有一日来图画院,见那学生不临摹前人佳作,只低头按着自己心意画东西,便勃然大怒,直接罢免了画院博士,还把那学生赶了出去。”阿元小声道。
崔蓁点头,又听正堂里官家说话:“朕还在东宫的时候,曾见过范中立所画的《溪山行旅图》,气势雄浑,山涧飞瀑,直落千刃,皴法处理的林泉烟云极为精妙,至今仍颇为感慨怀念。只是如今见到这幅作品,虽与范中立山水全然不同,但却在虚间寻得了一极为精妙的平衡,即使不在山林,也让朕知晓春光明媚,烟云生岚。”
“我有许多时日都未见徵儿的画作,未曾想,今日一见,便知这小子已经寻到了自己的画道,崔成,你把这样好的苗子藏起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官家带着笑意对跪在一侧的崔成佯怒道。
崔成身躯一顿,立刻用头埋地,闷声道:“是臣的过错。”
“黄家富贵,荆关董巨,这些多看了也实在有些疲乏,实则画院也应当寻出新意来,不然也如朝堂般死气沉沉,好好的小子们都要被生生带傻了。”官家从那画作上移开,走至依旧躬身的沈徵身前。
“我瞧着这卷云皴甚好,左右枢密院两侧的墙还空着,便着你去把那些都画了吧。”官家语气轻松,这是说给众人听的。
随后又小了声,是私家话。
但也是要让众人都能听见:“你好久都没进宫,你大娘娘最近总和朕念叨你,今日便随朕回宫去陪陪她。”
沈徵又一行礼,称了声好。
官家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与内侍招了招手,转身朝正堂门外行去。
本跪着的崔成慌忙起身,随着官家亦步亦趋向图画院外行去。
崔蓁长长舒了口气。
沈徵早已随着官家行远,她也心下跟着欢喜。
仿佛方才因寒风逼进的冷意早就烟消云散。
如今阿徵的绘画行则有了这个王朝最大的支持者,受到的委屈一定会少去很多。
崔蓁方向起身,耳朵一动,忽而听闻正堂里传来官家的声音。
“你是···”
崔蓁目光移去。
见官家在正堂门口处停了下来,身前一人头深深埋跪在地上,玲珑娇小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衣衫是月白色。
这是···崔苒?
视线微动,见地上滚落出一支毛笔,还在打着旋,正巧滚到官家的脚边。
“官家。”几声声音同时响起。
崔成与王祁的声音并在一处,但王祁的声线并未再继续。
只是崔成又作揖道:“官家恕罪,这是小女崔苒,我看她天赋不错,所以着她来图画院旁听。”
随后他声线厉色道:“苒儿,快见过官家。”
“臣···臣··臣女崔苒···见过···见过官家。”崔苒声线比往日里还要软糯柔顺,带着婉转微扬的声调,只是声线里颤抖不止。
“崔苒?”官家饶有兴趣地念了下这个名字,随后又笑起来,“朕有这么可怕吗?都不敢抬头。”
“臣女妆容不整,不敢···不敢直面天颜。”崔苒闷着头继续道。
身子缩成一团,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兔。
“罢了,怎么还随身带着笔?”官家低下声,把那纤细毫锥拾了起来,握在掌心。
“臣···臣女因过于匆忙,方才···方才画了一半,官家来了,所以直接拿着笔就···就出来了,官家,求官家恕罪。”崔苒继续颤颤回道。
“罢了,是朕来的突然,与你们无关。”官家声音柔了下来,“方才那些画里,哪张是你画的?”
“回官家,第二排的那张《榛荆鹌鹑图》便是臣女所画。”崔苒回道。
官家视线向那些画作移了移,随后恍然道:“我倒是有几分记忆,颇得前朝边鸾折枝花的精妙,画得不错。”
“谢···谢官家。”崔苒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明显的欢喜。
“我记得画库里还存着边鸾的《梅花山茶雪雀图》,朕让内侍给你取来,争取下次更加精进。”官家握了握笔,瞧了半晌,转而一收入了衣袖,又转过身朝外行去。
跪在原地的崔苒仍旧埋着头对着已经男子保持不动姿势,一侧崔成已然跟着官家出去。
待内侍们走尽,王祁便第一个奔了过去,扶起崔苒担忧道:“二妹妹,你没事吧。”
崔苒低垂着头,不知是不是被正堂里凝滞的空气冷涩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面色却泛着红晕,似若春花微绽。
摇了摇头,温声道:“没事。”
土坡上的崔蓁瘪了瘪嘴,这才大喇喇地站起身来,掸去衣衫上的尘土,又左右晃了晃,松了筋骨。
见阿元还蹲在那处不动,她伸手轻拍了下阿元的脑袋。
“都没人了,看什么呢?”
“姐姐,我方才好像看到,姐姐的那个妹妹,好像····是故意把毛笔从袖子里落出来的。”
披麻皴:山水画皴法之一,亦称"麻皮皴",由五代董源创始。
卷云皴:这个引用的是北宋山水画家郭熙的云头皴,文中提到的阿徵画得九南山早春我引用的就是郭熙的《早春图》
边鸾:唐代画家,边鸾擅长画花鸟、草木、蜂蝶、雀蝉,以画“折技花”最为著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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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卷云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