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王朝二百三十二年,皇帝病笃,二月壬子日,崩于九梧宫。
太子赵景煦继位,改年号为永顺。
永顺元年,九月,陨霜杀稼,然赋税未减,民无粟以纳,则鬻子女。
长安,养心殿内。
新帝赵景煦正倚在沉香木榻上,怀中还搂着新入宫的美人。
“陛下,宰相府上呈加急奏折……”大太监冯德全跪在珠帘外。
皇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是说了吗?寻常政务交由萧相处置。”
“可……可这是八百里加急。”冯德全的声音发颤,“冀州、幽州、并州三地霜灾,庄稼尽毁……”
一粒葡萄突然砸在冯德全面前,汁液溅在他脸上。
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朕最不喜听这些丧气话了。”
美人娇笑着又剥了一粒葡萄:“陛下消消气……”
她葱白的手指轻抚过皇帝胸口,“天灾**,历朝历代都有,何必扰了您的雅兴?”
皇帝捏了捏美人的脸颊,转向冯德全:“退下,别来烦朕。”
“是!”大太监冯德全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出殿外。
…………
宰相府,烛火通明。
宰相萧远道,为官二十几载,宵衣旰食,勤恳为民,才年约五十岁,却已须发花白。
此刻他正伏案疾笔,案头堆积的奏折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影淹没。
“父亲,时辰不早了。”萧伯瑀缓步而入。
萧远道头也没抬,轻叹道:“良乡县已有灾民暴动,县令被乱民冲入家中……活活打死,连襁褓中的幼子也……”
他又拿起另一道奏折,重重咳嗽几声,声音饱含痛意,“各地加急奏折,陛下全部留中不发。”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
忽地,萧远道抬头看向他的长子萧伯瑀,沉声道:“伯瑀,你曾在陛下身边两年,你以为,此事陛下会如何决断?”
萧伯瑀十八岁参加殿试,御前对策,文采斐然,赐进士及第。
先帝是个极为惜才之君,破格命他辅佐太子,任太子少师之职,而当时的太子甚至比他还要年长三岁。
萧伯瑀垂下眼帘,低声道:“陛下……非不知民生之苦……”
屋内,父子二人沉默良久。
次日五更,金銮殿上。
宰相萧远道出列,伏跪于地,高声奏道:“陛下,《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今三州饿殍千里,若不开仓赈灾,安抚民心,恐流民四起,天下遂乱,伏望陛下以苍生为念!”
话音落地,殿内九卿、御史大夫纷纷跪伏,齐声恳请:“臣等附议,恳请陛下开仓赈灾!”
然而,太尉陈威却冷哼一声,出列反对:“边疆战事未宁,军粮不可轻动!若仓促赈灾,一旦战事忽起,何以御敌?”
萧远道闻言,不疾不徐,朗声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百姓流离失所,纵有雄兵百万,谁为陛下守土?”
百官纷纷附和。
朝廷之上,百官之心不知是站在百姓这边,还是站在萧相这边。
皇帝眯起眼睛,目光在萧远道和百官之间游移。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好啊,传朕旨意,开常平仓赈灾。萧相,满意了?”
萧远道身形一僵,随即高呼:“陛下圣明!”
当夜,养心殿内。
皇帝斜倚在龙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印章,他的面前是一份密报。
‘宰相萧远道,二十二岁入仕,为官数十载,九卿之中,近半由他提拔上来,其门生遍布朝野上下……’
大太监冯德全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萧相回府后就病倒了。”
“哦?”皇帝手中动作一顿,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笑意。
又过了七日,各地赈灾粮下发到灾民手中,百姓高呼陛下万岁!
与此同时,宰相萧远道上书乞骸骨。
一时间朝野震动,数百名官员联名上奏,恳请皇帝挽留。
萧远道跪在殿中,仅仅几天,他的身形愈加消瘦,衣带渐宽,而且声音也变得虚弱:“老臣年迈多病,恐误国事。”
百官见状,恸哭挽留。
对此,皇帝早有应对之策,“先帝临终前曾留密诏于朕,说萧伯瑀沉稳有度,可堪大用。朕思虑再三,决定遵从先帝遗诏,赐萧相黄金百两,安车驷马,荣归故里。萧伯瑀擢升宰相,即刻上任!”
殿中一片哗然。
萧伯瑀从殿外进来跪拜:“臣资历浅薄,恐难当大任……”
“怎么?”皇帝的声音骤冷,“萧爱卿是要抗旨不成?”
“臣不敢。”萧伯瑀道。
萧远道缓缓闭上眼睛,拉着长子一起叩首:“老臣……领旨谢恩。”
退朝后,萧家父子并肩走在宫道上。萧伯瑀低声问道:“父亲,那道遗诏……”
“假的。”萧远道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萧家四世官至宰相之位,凭借的对大晟的忠诚,如今陛下……唉……”
萧家世代廉洁奉公,其先祖更是开国功臣之一,其势力和影响早已根固朝廷之中。
以萧家的权势,若是完全从朝廷中退隐出去,百官必定不允,没了他们这个萧家,还会有第二个萧家。
而现在,皇帝对萧家起了猜忌,萧伯瑀年纪尚轻,如今手握权柄,朝廷之上,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一旦行事稍有差错,皇帝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萧家。
萧远道长叹一声,他问道:“伯瑀,你可知,宰相之职为何?”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佐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萧伯瑀缓缓回道。
萧伯瑀五岁识诗书、知六甲,十岁通六经大义,又跟随在父亲身边多年,无论是学识与见闻皆在九卿之上。
然而却有一个致命的弊端,他还不够圆滑。若在盛世之中,萧伯瑀必成一代名相。
可先帝晚年穷兵黩武,烽燧连年,天下疲敝。新帝继位后,更是加大徭役,百姓苦不堪言。
此次天灾之祸,何尝不是上天垂诫,大晟危矣!
朝政不稳,势必生出奸佞之臣。
萧远道正是担心这个,萧伯瑀还年轻,为人做事太过刚正守礼,不免容易得罪小人。
不过,这个担心并没有持续很久。
萧伯瑀虽资历浅薄,但行事谨慎,百官就算有心与之交好,却始终止于君子之交。
永顺元年,十二月。
自入冬以来,每天都有各地流民涌入长安,这些流民面黄肌瘦,他们蜷缩在城墙根下,冻得瑟瑟发抖。
此事上奏陛下之后,长安的流民显而易见地变少了。
然而,并非是陛下派人妥善安置了这些流民,而是将他们驱赶到了城外。
长安城内,依旧一片歌舞升平。
宰相府。
各地奏折,只报喜不报忧,长安城外的流民却越来越多。
萧伯瑀的面色愈发沉重,如此看来,赈灾粮层层下发,到了百姓手中,恐怕十不存一。
“大人……”长史王横神色欣喜道:“城中的梁、孔和方家自发在外城设粥棚,发冬衣,这下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这三家都是长安城的世家大户,萧伯瑀自知,这少不了父亲萧远道从中周旋。
“大人,您怎么好像不怎么高兴?”长史王横小心翼翼问道。
萧伯瑀淡淡道:“百姓流离,田垄耕地荒废,待秋收交税之际,百姓交不出粮食,受苦的还是百姓……眼下最重要的是劝流民返乡归田。”
然而,对流民来说,温饱都尚未解决,更别提返乡了,回去后面临的是沉重的赋税,哪还有心思耕种。
辛苦耕作,一年到头,结果连赋税都交不起……
次日。
萧伯瑀上谏:恳请陛下暂减赋税,使灾民得以喘息。
不出意外,皇帝以国库吃紧为由回绝。
萧伯瑀再次上谏:先帝曾因旱灾而减免冀州赋税,事后百姓感恩,次年税收反增三成;若强征,必使逃亡,恐生变乱,届时调兵镇压,更耗费军饷。
这一次,皇帝依旧不允。
城外的流民见识到长安的繁华,而且每日都有达官贵人来施粥赏银,美名其曰:福荫子弟。
流民更不愿回去了。
为了能够在长安谋生存,一些人甚至跪伏在地,若有贵人锦鞋脏了,他们恨不得给贵人舔干净,只为了能入了贵人的眼,说不准能被带回府中安排一份差事。
可这些达官贵人多是行表面功夫,没多久,城外一片萧条。
这日,大雪。
城外粗鄙的草棚里,面黄肌瘦的孩童依偎在母亲怀中,旁边的老汉蹲在破烂的瓦罐前,用雪水煮着树皮和草根。
“唉……这可怎么办啊……”妇人低声啜泣着。
“要不是朝廷的赈灾粮被那些狗官贪了……”一个瘸腿的汉子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发白。
“再这样下去,要么饿死,要么……”旁边一人眼神变得狠厉,他直直地望向皇城,没说完的话让周围人脊背发凉。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
车帘掀开,萧伯瑀面色沉静地下车。
有流民见状,连忙跪伏于地,身体因冰天雪地而冷得瑟瑟发抖,“官老爷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萧伯瑀俯身将流民扶起,随即吩咐下人分发馒头干粮。
待众人都有粮可食,萧伯瑀示意长史王横宣布告示。
“奉陛下旨意,即日起,招募壮丁疏浚渭水河道,每日管两顿饱饭,另计工钱!”王横朗声宣告。
渭水是重要的军事河道,从太祖皇帝起,每年必须派人疏浚河道,且这笔工钱一直在国库之外。
眼看春汛在即,萧伯瑀以此为由,皇帝并未细看,按往常惯例交由丞相府处理。
人群安静异常。
王横又掏出第二道告示:“……大晟以农立国,农事兴,则天下安;仓廪实,则社稷固。今陛下体恤民艰,特开天恩,返乡者,可向官府借粮种和耕具,望诸位勤事农桑,待秋收之时,谷仓满溢。愿天佑大晟,风调雨顺;愿君民同心,共筑太平!”
对于老百姓来说,也许他们回去后,依旧面临着沉重的赋税,但往往天子一句勉励的话,就能让他们为之赴汤蹈火。
流民之乱,至此平息。
“大人,要回府吗?”王横心情变得格外愉悦。
萧伯瑀轻轻摇头,“我一个人走走。”
“大人不可!”王横阻拦道:“城外不比城内,若有人心怀异心……”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还是上了马车,开口道:“回去吧。”
如今,他坐在宰相这个位置,很多事情不可行一己之私。
回去的路上,萧伯瑀闭目养神,连日的赈灾之事让他眉间凝着几分倦意。
忽然,风雪渐急,寒风掀起布帘一角,几缕细雪卷入,落在他的指尖。
萧伯瑀缓缓睁开眼,抬眸间,余光掠过轩窗外一抹孤影。
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踏雪独行,一身素白的旧袍几乎与雪融为一体,他撑着一柄青罗伞,可碎发还是沾了雪,贴在苍白的颈侧。
不过一瞥,萧伯瑀便收回了视线。
少年脚步一顿,伞面微微倾斜,他忽而抬眸看去,可轩窗布帘已经垂落,隔绝了那一道身影。
车轮碾过积雪,吱呀远去。
1、“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佐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出自《史记.陈丞相世家》
2、本文架空,但走的是三公九卿制度,选拔官员有科举和门荫制度,架空架空架空......
3、主角萧伯瑀能二十封相是世家和才学的双重结果,但凡少了其一都不可能这么年轻当宰相,架空架空架空王朝......
4、剧情线多以上帝视角展开,感情线以攻的视角展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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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