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时节雨 第29章 乌兰巴托的夜（5）

五

勘察队的外出时间为半个月，孙以言跟着风餐露宿，虽然人瘦了一圈，精神头倒是一直不错，那头标志性的头发也还是蓬乱的。

“你，为什么喜欢看星星啊？”某次，考察队的几人在一处岩壁上发现了化石，围在一起挑灯夜战，孙以言得闲和奥登独处，两人躺在山坡上百无聊赖地看天。

“每一颗星星，都是步入天堂的亲人，他们会在天上保佑我....”奥登是声音从旁边传来，空荡荡的，停顿了一会儿她笑了声，“....你以为我会这么说？不是、我只是单纯喜欢星星而已！”

“什么？”“我说我只是单纯喜欢星星，就像我给自己取名叫‘奥登’一样。”

孙以言转头，望见那双盛满整条银河的笑着的眼，呼吸都慢了下来。

“唉，你的耳朵红了？”“没！没，你看错了！”

奥登轻笑一声，翻身继续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头顶的星空像是五颜六色的碎瓷片，散落杂碎、然后镶嵌在一起。

“我是不是还没有说过，很高兴认识你？”她面朝天空、枕着双臂开口，“很高兴，也很荣幸认识你啊，孙大诗人...”

“...也是我的荣幸。”孙以言说着，重新把视线望到澄澈如洗的夜幕，真是奇怪，明明每天晚上都会无聊地看，明明就是那么几颗几亿年前发出的光，明明就是那一个月亮变来变去，怎么每次看都看不腻呢......

他想着，偷偷转过头望着身旁的人，看那人意天为被、以地为床，好看的侧脸在朦胧的月光下熠熠生辉，眼里是不曾察觉的温柔眷恋。

这大概，是栽了吧......

没谈过恋爱、没学过情诗、碰过唯一异性的手是自己母亲的孙大诗人想。

......

这天，考察队众人到了一处小溪旁，跟前几天快要成戈壁的荒凉简直天差地别，水草肥美、风景如画，颇有几分“塞上江南”的风韵，众人卷起裤腿在河床里摸石头研究之余，还顺便摸了几条鱼，尽管最大的那条也没有手掌这么长。

河边有一不大的蒙古包，张老正要上前，就从里面跑出两个小女孩，小脸晒得红彤彤的，一个高些一个矮些，裹着宽大的袍子，十岁不到的样子，头上都扎着好看的辫子。

“你们的运气挺好的，这个季节河里没什么鱼...”女孩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低头串鱼的小云看向那两张警惕的小脸，笑着开口道，“就当是在夸我们喽...”

“你们不是本地人，你们的导游在哪里？”高个子的女孩板着脸问道，“啊...我们是来买肉的！”几个男生在张老身后跃跃欲试地举手，又在混乱中被另一只手拉回去，张老抱歉地笑笑，“打扰了，我们的导游还有自己的事情，等会儿就会到了。”

“你们的导游...是谁？快说！”矮一点的女孩还在换牙，有些漏风，明明皱着眉却没有什么威胁，倒是像一个肉嘟嘟的小包子，“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优惠政策吗？我们的导游啊，她叫...”小云边说边坐在地上转着烤鱼，指挥着两个男生哼哧哼哧把日思夜想的羊腿架在火上烤。

不等她回答，一串熟悉的马蹄声响起，那两个小女孩一抬头，突然就开始尖叫朝着蒙古包里奔去：“是奥登！奥登！奥登她来了！”

“什么？什么情况？”还围在火堆旁盯着滋滋冒油的羊腿流口水的众人听见尖叫左顾右盼之际，孙以言找到了角落里距离他们五十米开外的人，两人视线不经意地撞在一起，似乎还夹带着微小的火花，奥登连忙伸出一根手指停在嘴唇前，示意他别出声。

他没理解线下的情况，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往那里挪动脚步。

然而，变故突生，一个老婆婆像一阵风一般从蒙古包里冲出来，向着奥登的方向泼了一大盆什么东西，嘴里还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话。

众人急忙上前阻拦，孙以言下意识想要上前抵挡，奥登却先一步抓起他的手腕，将人拉至一旁，“那个长话短说...”她的脸隐在火光的背面，让人看不清表情，但依旧能从声音里听出几分急迫，“今晚就在阿嬷这里住下吧，她人很好的，我呢，就明天见了啊...”

“等等，你...”他想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这样，明天见！”眼前人就飞身上马，一连串丝滑的动作，而后就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婆婆还朝着奥登的背影骂着什么，语气听上去不是很友善，人走远了，她才挣脱了几人的控制，佝偻着背回去了。

“阿嬷说，她身上带有恶狼的诅咒，会为牧羊家族带来不幸......”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两个女孩说着，替他们翻译。

童声一出，像是按下静音键，四野顿时安静，只剩下火堆噼啪声。一阵河边的风吹起飘飞的木屑，火焰照着众人忽明忽暗的脸，气氛一时凝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奥登姐姐怎么了？”几人围着两个女孩发问，替奥登打抱不平，“就是，导游小姐姐人很好啊，为什么这样对她！”“就是就是，为什么？”

孙以言将奥登的话传达给张老，然后挤开人群蹲在那两个女孩身前，眼里带着殷切，“能告诉我们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女孩似乎有些犹豫，相互对视了一眼，才点头缓缓开口。

......

“她的阿妈跟你们一样，是外地来的游客，在草原上遇到了她的阿爸，两人一见钟情，她的阿妈在草原上结婚，留了下来做了新媳妇。

一年后，他们生了个女孩，很漂亮，他们的生活也很幸福。

但是，有一天，在她三岁的时候，她的阿爸像平常一样出门牧羊，她的阿妈一次出门倒水回来，却发现家里的孩子不见了，她的阿爸阿妈召集众人寻找，牵来好几条牧羊犬，床底、树丛、小溪，连羊圈里都不放过，可就是找不到她......”

女孩稚嫩的声音顿了顿，像是给听众留足悬念，大眼睛扫了一圈众人的表情，满意了反馈才压低声音继续说。

“然而，在三天后，他的阿爸在狼群中发现了她，狼群把她一层层围住，听说两边僵持了很久，不论牧羊犬怎么撕咬，总有几只狼守在她身边，最后牧民们打死了一只母狼，才把她救了出来.....”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另一个女孩出声打断，“你说的不对，跟我听到的不一样！明明是...明明是三天后，她骑着一头狼，在傍晚第一颗星星开始出现的时候，自己回来的！”不顾说出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也不顾听众们惊讶的神色，两女孩自顾自地开始争论起来。

“总之，这件事之后，奥登的阿妈就把她带到了城里读书，离开了她的阿爸，也离开了草原......

从此以后，草原上就传开了这个故事，都说她是狼的化身，牧民一见她就躲。”

最后谁也没说过谁，年纪大点的高个女孩抱着膝盖做了总结，“但是现在都过去那么久了，其实大家都我们阿爸阿妈那辈的都不信了，只有阿嬷这些年纪大一点的老牧民，还一直放在心上，警告我们不要跟她走得太近......”

“所以，这就是你们一来就问我们导游名字的原因？”有人出声，却被不远处的蒙古包响起的吆喝打断，两个小女孩应和在一声，朝众人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手牵手离开。

听了一个像是传奇志怪小说里才有的传奇故事，平时这个时候大口吃肉聊天的众人都歇了声，张老也捏了捏手里的哨子没出声，气氛难得有些古怪。

“哈哈，这小女孩真会讲故事，想象力真不错......”“简直跟迪士尼动画片一样，你们说是吧？”“啊...羊腿烤得差不多了吧，来来来，吃肉吃肉！”几人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孙以言只是沉默着盯着燃烧的火焰发呆，镜片反射着跳动的火光，把那双眼睛蒙上一层朦胧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