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远扶风自地底灌入,寂静疮痍的密道耳室内,暖光烛火婆娑摇曳。
蜡油烧融下坠,徒见斑点许多。
凌乱交织的念头如纵横蛛网紊结,思绪闪烁间,段听祁在如林似海、密密麻麻的过去中寻到个可眅依暂缓的记忆节点。
〖电脑屏幕上字节清浅跳动着,间或有键盘敲击窸窣作响,黯淡柔和光晕轻打在青年脸上。
浏览器界面的网址是个网文论坛,弹出的小窗上,由0与1构成的连串回路中,数字代码雪花过境般飘忽不定。
在短短几个步骤后,段听祁成功黑进了《仙途》作者后台,将与自己同名的前期惨死炮灰“段听祁”三字删改成“段听”,看到修改成功的字样后他退出编辑界面,将光标拉至最末,看到最新更新时间后段听祁顿了一下,这本书太监了。
但看剧情走向,作者也快写到中后期了。
书是肯定要看的,不然他因观感问题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黑入作者后台改同名炮灰名字未免太过傻逼行径了。
看完再把名字改回去,舒心躺着追小说时段听祁还不忘处理“后事”。
怎料世事无常,再醒时人却是穿书了。〗
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原主遗落屋内信件上的落款是“段听”,方才莫名其妙昏迷时触碰到两团字后他就觉醒了归属于原主的记忆。
那个被删改掉的第三字,“祁”,难道一直在他身上?
因为最初改名时拿了没还?
这算什么奇怪的金手指?想来他段某人也在某点纵横多年了,还真没见过这种类型的外挂。
可惜先前昏迷时间太短没留意太多细节,就目前已知内容简要概括,拿名字解锁记忆。
四壁素然,葳蕤灯烛显映下楚轻舟清癯身形剪影放大坍陷在昏黄氤氲的冰凉石墙上,被光照得深浓。
指骨疏清又翻过梨木案台上一纸书页,衣袂堆叠如墨,他抬眼时瞳色幽微,慢条斯理地掐诀卷带起角落里剪纸裁成的巴掌大纸人,那张白纸轻浅落在段听祁眉心,狡黠摩挲过如蝶翼颤动的眼睫,最后像活了般停滞在鼻息间身形微弯,侧耳屏息以待段听祁颤如擂鼓心跳声后的呼吸错乱。
楚轻舟支起下颌长纾一气,止水不波,“段师兄,夜间料峭湿凉,久卧于地恐染风寒。”
闻言段听祁不再囿于神游天外,讪讪转醒,他先镇定自若摘下覆在面上的纸人,紧接垂眼理了下沾灰的青竹纹袖口,旋即又假装无事发生地移目扫向地上杂堆放置的书物,看上去异常忙碌。
楚轻舟顿觉好笑地屈指抵住唇,也不出声,只安静沉默瞧着,视线如芒在刺。
段听祁恍然不知般装傻,目光所及是一列列汪洋恣肆的小字。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若非凡俗乱,岂知画中仙。】
莫不是密道入口壁画上三跪九叩的邪祟野仙?
【生平事,天付之,且婆娑。以物为引,死生可转,阴阳合一。】
以物为引,铜币?
【天圆地方,下映人事,取诸有二,相得益彰,清平祸乱。】
水葬和祭祀?
……
无从下手盲猜的段听祁死马当活马医,逐句斟酌有用信息,所幸他高中时语文还算不错,又浸淫网文多年,脑补讲故事的能力勉强过关。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一人不逛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
段听祁眼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思虑半响,灵活转动的眼珠子模糊遥远地锁住“竹林寺”三字。
寺庙?原著倒是没花过多笔墨描摹,只在背景板里提过一嘴,寺中和尚为修福报功德,在水葬奠仪上诵经超度亡灵。
诵经?说来也怪,上山途中木鱼敲击声不曾断绝,来这村中许久却没见过一个茹素念经的和尚。
发人深省的还有,所谓竹林寺又坐落于何处?
他穿书的时间点太差,现状又与原著有偏差,线索没找多少,问题却越摞越多。段听祁只觉心头茫然,颇感无力,似鲸入海,前路渺渺。
感觉有东西在拉他垂地衣袍,段听祁敛目凝视,做工粗糙的纸人托腮,跺脚,扶额,旋转一圈倒地不起。
段听祁简直哭笑不得,不要这么生动形象地演他的精神状态。
-
楚轻舟很少这么细致入微地洞察某个人,无甚必要。
无情道一途道心澄静空明,天生琉璃般可窥探七情六欲。
在鬼域时,那帮愚不可及的废物不值得他费心,表面上垂首恭谨,私底下精术于擅作主张地揣度人心,庸人自扰,丑态百出。
在仙门时,他更多时候是在看戏,作壁上观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自欺欺人,欲盖弥彰,苦海杳杳,业孽自招。
后来无情道修为瓶颈下山历练,凡尘间的腌臜污秽倒成司空见惯。蝼蚁们臭味相投尔虞我诈,贯会欺善怕恶,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总能让他忆起经年前那些白霜肆虐,清寂沁凉的雪夜。
皇宫某处,破败腐朽殿宇,屋檐残缺的琉璃瓦片片剥落,稀稀疏疏摔成渣碎。
潮湿阴冷的屋内没有点灯,覆雪折射出濛濛清辉自漏风窗沿泻入,桌案倾倒,地上满是水渍,其间一人一猫遥遥相对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彼时少年的楚轻舟感染上风寒,屋漏偏逢连夜雨,身上流脓的伤口也发炎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发热,他却若无所觉。
楚轻舟强撑起身有气无力地和一只黑猫对话,“你之前说话了对不对,你是妖怪吗?那可要小心些,宫里最近请了位仙师来驱邪辟灾。你不该呆在这的,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仙师要诛妖最先紧要的便是除我。”
“你离我太近总归是不好的,宫女太监们对我不敢下死手,其他的就说不准了。”
楚轻舟以拳掩口咳嗽,目光低垂,“我染了风寒怕是这次很难捱过去,你离我远些也好,免得将病气过给你。”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之前也是,总在发呆。”看上去傻傻的。
……
黑猫似是厌倦楚轻舟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很不耐烦地出言打断他,“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别装了,你一直以来都想杀我。”
“嗯,原来你知道啊!”楚轻舟毫不意外,反应甚至有些冷淡,屈指时捏在掌心的碎瓷划破皮,温热的血滴聚淌落。
楚轻舟垂落发丝遮住半张脸,末梢婉约纠缠,他低声细语喃喃,“我想杀你,可你命大总是活着。”
像是恼羞成怒般,语气却是低哑温和,“你真的很烦。”
“其实你什么都不想掺和,但我实在不乐意见你这般清闲,很没有道理对吧。”
“可你也很不公平,不理不睬,只对我避如蛇蝎。”
黑猫不发一言阖眸准备休憩,霍然间听到几声清越绵长的铃铛响。
长线尾端缠着铃铛和一只纸人,悠哉晃荡,像在逗弄小宠。
猫眸率先眯眼扫视按在爪下的剪纸,确认无遗漏后缓缓望向床榻之人,“想勒死我?”
楚轻舟虚弱无力解释,“没有,在寻你开心。”
话毕他像昏厥般晕死过去。
窗前负雪枯枝欹斜,在寒风中瑟瑟摇曳,黑猫艰难支起上肢将纸糊上空裸的缺口。
它又沉郁踱步到楚轻舟身侧,方才黑猫从角落旮旯里翻出来燧石,但点火这么精细的活还是有些勉强。
它神神叨叨地念着,“你不会死。”
又左右为难地环顾周遭,四壁徒白,最后它认命般走上前一步,踢开瓷片和长线,恶狠狠盯着楚轻舟警告,“不要试图耍阴的,我都知道。”
末了它纠结着把大半身躯皮毛蜷缩窝在楚轻舟怀里供他取暖。
楚轻舟本来就是装晕,一下子被猫整得呼吸乱了,手足无措。
还没等他开口,毛茸茸的猫尾摇甩堵在唇边,就像一个彼此间心知肚明的和解信号,黑猫波澜不惊地阖眸,“睡觉。”
夜半,楚轻舟清晰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暖意,怀中黑猫又出神了,怎么叫都没反应。
他习以为常地抚了下猫背,视线落到草絮被褥上飘落的积雪,像有明火炙烤般,雪堆稀稀拉拉融化了不少。
他旋即瞥见屋漏房梁下积雪稠密如织,朔风萧索,风雨如晦。
他放空视线冥思,水波在瞳孔深处起伏流淌,眸光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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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轻舟不胜其烦地盯着同一处,方才心血来潮的把戏他逗猫时常用,那只黑猫随他入仙门后喂食灵果延了年寿,可惜只剩下野习,也不会说话,贯通人性般十足听话。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留只猫在身边,大概是凡间话本里常说的,故人已逝,盖以睹物可堪聊慰。
可这本是不该的,甚至对他来说称得上离奇。至亲至疏,至深至浅,摒弃这些无关道途的情感,方能大有所成。
无情道者,命定尘缘稀薄,最忌在意留心些什么。
少年登阶问道流云宗时,许多人臆测楚轻舟此等卑贱弃子一朝翻身拜入仙门大宗,该是乐不可支得意忘形。
可他当时眼覆白绫,怀中环抱只猫,缓步拾级而上间,心底所悟却是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
算一点点的小剧透,原书不是受写的,但他没有侵害到旁人的著作权(应该?一时间难以形容。)我真的好严谨。
没有替身,受也不是猫妖成精,也没有移情别恋,一直都是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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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选自李白《拟古其九》
②生平事,天付之,且婆娑。选自张惠言《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
③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选自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以上均为化用,非实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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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万骨池(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