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锁孔里,左转拧动门锁,秦时推门自门外进来。
屋里喝着小酒的男人顿了顿,夹起一粒花生米塞进嘴里,咀嚼着嗤笑一声:“呦,这谁呀,不是咱们家的大功臣么……怎么,挨打了?”
男人脸上青了一块,下巴处还划了一道不浅的血痕,凝结成血痂黏连在皮肉上,使得他更显狼狈的同时,也带着几分戾气:“行啊你小子,在家打老子,在外头……”
秦时将身上的背包扔在了一旁的椅子里,走到男人面前,把他的酒杯倒扣过来,也不管杯底的酒随着他的动作到底是落进了杯子里还是沿着杯壁顺着酒瓶淌了一桌子。
他笑了笑:“我没挨打……挨打的是他们,还有,我说了,别喝酒。”
秦盛的脸沉了下来,手重重拍在桌子上:“毛都没长齐呢还管你老子。”
秦时把那瓶酒往带锁的橱柜里一扔,又把锁扣上,闻言只是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笑:“你是我老子,又不是天王老子……怎么,还想动手?”
男人嘛,越是生活不如意,越是喜欢喝上那么两杯猫尿。
喝着喝着,就觉着老子天下第一,付出了所有却没个好下场,于是所有的情绪就这么堆积着越堆越多,心里的愤懑也跟着醉意一道往上涌。
酒意上头,神经被麻痹,理智便也跟着消失,只剩下了那心底最深的情绪,不甘也好,愤怒也好,委屈也好……就像是火山一样爆了。
人没了理智,与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理智的情况下,至少会审时度势,知难而退。
一如当下脸上咬肌抽搐着,一身火气却憋在胸腔里不断加压,却像是爆不出来的气球一样的秦盛,自个儿沸腾了一会儿,又悄没声息的泄了气。
只是放在桌子底下那残废的左手,紧紧捏了起来。
厨房里,秦时扒了炉子底下的封口,看了看煤火,然后起锅烧水,开始择他带回来的奶白菜。
秦盛一瘸一拐的走到厨房门口,看厨房那不大的空间里,少年有条不紊的洗菜淘菜……明明是个少年人的模样,却偏偏又透着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与熟练。
秦盛靠在厨房门口看秦时把生抽香油盐和切碎的小葱拌在一处倒进碗底,又冲了大半碗的凉白开进去,登时那碗面上便被冲出一层带着浅金色的油花。
等锅里的水开了,秦盛把自己带回来的细面条抖擞开来,下锅,任由沸腾的水逐渐把面条软化,而后翻卷着一同随着水花上下飞舞。
秦时熟练的抄起筷子把面条捞出来,装进刚才的汤碗中,而后是那洗好的、水灵灵的奶白菜。
下锅,翻搅,就那么过了三五秒的功夫,便再次被秦时捞出,摆在了汤面的最上面。
这就是一顿中午饭了,简单而又轻省。
然而秦盛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哪怕他后来再怎么喝酒,再怎么混,再怎么打孩子,曾经也是把秦时顶在肩膀上骑着大马赶过集会的。
那时候他还没残疾,也不打媳妇,他和媳妇努力上班挣钱,不就是为了让自个儿的儿子以后好好学习,出人头地么……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断了指,残了腿……
那时候的秦时才几岁?也就七八岁的模样,刚上小学不久。
自那以后,他就一直颓废着,活的浑浑噩噩,他接受不了自己的残疾,整日里喝酒麻痹自己,于是喝醉了,便开始犯浑。
醒来之后,他也不是没后悔过,但清醒着又没法无视身体上的残缺……
“我儿子呢。”秦盛看着少年端着碗转过身来,依稀间看到了过去被他和妻子宠着长大,背着书包自个儿蹦蹦跳跳进小学大门的时候。
然而已经五六年过去了,五六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足够从牙牙学语的年岁,长到一米多高的模样,也足够曾经还是个孩子的秦时,长到如今快要撵上秦盛的身高。
模样,自然也变得多了。
秦时端着碗一时站在了那里,怔怔的,半晌方才回过神:“怎么看出来的?”
秦盛的手有些微颤,从裤兜里扒出来软壳的烟盒,用左手剩下的三根手指顶着,抽了一根出来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才道:“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以前,我也宠过他。”
“他怨我也好,怕我也好,终归都是我儿子,荷香走了之后,就剩我跟他在这世上相依为命……”秦盛吐了口烟,从鼻子里嘴里往外冒,“事儿都到这份上了,再怎么着我都得活着,我活一年,单位那边就发一年的工资,我活一个月,那就有我一个月的工资,儿子总得我养着不是。”
“人这一辈子,残了也好,废了也好,媳妇跑了也好,反正我这是活够了,也不想这么硬熬着,”秦盛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年,嗤的一声笑了,呛人的烟气被他喷得到处都是,他说,“……但是别动我儿子。”
厨房里一片静默,秦时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碗,又把碗放回了灶台上,拿抹布擦了手,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那你动手打你儿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别动你儿子呢?”
他顿了下,抬头看向秦盛,只是笑容里总是带着说不出的讥嘲:“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么?”
“怎么,挨了顿揍,现在脑子清醒了?”秦时嗤了一声,“让我猜猜,你是因为失去了儿子清醒了,还是因为你打不过你儿子这才清醒了?”
“……你不是我儿子,”秦盛嘴里的烟明明灭灭,最后还是确信,“你是个什么东西,鬼上身,还是中邪,还是……第二人格分裂?”
秦时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显得佝偻的男人看了半晌,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看来最近查的东西挺多……福尔摩斯也看了不少吧?”
他端起两个碗,从秦盛身边挤了过去:“有事没事的,不妨多出去转转,琢磨着做点儿小生意。去外头找活计不好找,做个小吃摊儿终归是能手里落几个,也好过你现在这么赖活等死。”
他没说的是,等再过上半个月,他也不需要秦盛来养。
把碗搁在桌子上,秦时的身形顿了顿:“你这么在乎,也没见你打人的时候有多在意,不就是想着他没了依靠,你再怎么作他也离不了你不是。再加上你是他老子,就算有个什么万一,百年之后也有人给你摔盆……那你还有什么顾忌的。”
“一开始,你也不是没后悔过,酒醒了,抱着他就开始哭,开始认错,觉得你对不起他,”秦时吁了口气,神色淡淡,也说不出自个儿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情绪,终归是一片错综复杂,“可到了后来,你怎么就习以为常了呢?”
他把筷子分了,落在面碗上:“你放心,就算他不在了,以后也有我照顾你,活着,给你养老,死了,给你送终下葬。”
他直起身,看向秦盛,深深的自秦盛那张脸上划过:“但别的,你也别指望了。”
话说完,他不再去管靠在门上支着身子的秦盛,转身去了卫生间。
门反锁着,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的流着,等到那带着夏日温度的水打在手心里被快速代谢掉,秦时方才捧起水扑在自己脸上,那刚从地下深处送上来的、带着冰凉气息的水激得他头脑愈发清醒。
如此反复再三,他方才抽了架子上的毛巾,一把裹住头发和脸擦了个干净。
秦时抬头,盯着镜子里那张年轻了不知多少的脸,半晌,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