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先到来的不是风口,是背地里四散开来的小道消息。
梁家的离婚,赵盼的搬家,以及有人看见梁栋跟李红梅去领了结婚证,再加上梁月要给秦时补课的成双结对,放在旁人眼中便成了各色风言风语。
甚至有些好事的婶子上前来跟梁月打探家里的消息,居高临下的指点着她哪里哪里做的不对说赵盼的狠心,说梁栋的不负责任,被忍无可忍的梁月怼了几句之后,背地里的小道消息更是传疯了。
不过终归,她只是住在这里,社交圈子和这些叔叔婶子们并不重叠,受到的影响也并不太大。
清早起来背单词,背古文,刷两张卷子,然后凑合着吃一顿早午饭,紧接着下午去图书馆和秦时会和。
图书馆里有免费的风扇,再加上大量的报刊杂志,比之家中她那狭小的卧室而言,学习环境好了不知多少倍。
这样的日子,单调却也平静。
梁月将背包放在桌子上,趁秦时还没来,将他昨天写的卷子翻出来进行批改,批改的过程中,她也跟着打了验算纸,等于算是把这一套卷子跟着做了一遍,等确认无误了再去对答案,倒是……他们两个除却主观题之外的优势相差不多。
数学逻辑不差,理科成绩偏高,英语词汇量都有些超纲,但大纲内的部分词汇却存在记忆不深甚至遗漏。
梁月想起了她刚回来时,老蔡对她成绩的评价,现在将这个结果往秦时的成绩上套用,竟然也适用。
梁月低叹一声:可惜,她和秦时偏科偏的都差不多,也只是在物理和化学以及她大学那几乎要忘光了的数学底子上,比秦时强上那么一些。
要加油努力的,不止是她一人。
梁月坐下没多大一会儿,秦时也到了,把身上背着的包往桌子上一放,眼角还带着几分惺忪:“早啊……”
“不早了,”梁月把他的卷子推过去,连带着给他圈起来的一些易错题型,“中午饭吃了么?”
“过来路上买了个馍夹菜,算是吃了吧。”秦时刚坐下便见着折了一堆角的练习册还有被红笔勾出来的卷子,颇有些头疼,但也认命的从自己的笔袋中抽出笔,跟着翻出自己的验算纸开始投入精力
少年人的注意力总是比成年人更专注,不过一会儿的时间,二人便各自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
梁栋腋下夹着公文包,隔着窗户玻璃看室内的少年少女看了很久。
久到他脚下已经聚了一堆烟头,久到大门口看门的老大爷看他的眼神格外怪异,他却也就那么一直站在屋檐下看着,思索着。
“看这个,”秦时在卷子上圈了一道题,“就这个图形,我试着做了好几条辅助线,一直关联不上对面图形,没法求证。”
梁月从对面把卷子抽了过去,在空白的草稿纸上画上图形,标注已知条件,然而图形画到最后,她也跟着思路一卡:……
“你等等,先做别的。”
梁月把题目抄下来,将卷子还回去,慢慢审题,重新理清思绪。
庆幸吧,作为一个理科生,她重来一次,没有把自己曾经的本能忘得干净。
这道题没有超纲,只是有些怪,已知条件很容易带着人的思路往牛角尖里钻。
如果把已知条件逆向推导,从图形另一边进行测算,反倒避开了题目中的陷阱,能够推导出题干中所缺少的关键数据,旋即再通过正常验证推导即可得出最后结论。
梁月将验证过程记在纸上,一抬眼便见着站在秦时身后正准备朝她招手的梁栋。
梁栋一身休闲西服,配着皮鞋,腋下夹着公文包,头上的刘海儿也跟着被汗打湿了,软塌塌的粘在头上,显出几分狼狈。
梁月伸出的手顿了顿,随即将手里的解题过程推给秦时:“你等一下,我有点事。”
秦时顺着她的目光向后一错,对上梁栋的视线,不由微微点头:“好。”
那时候的市图书馆并不受重视,不仅空间不大,且设施也相对老旧,出了门,往右一拐,就是院子里的盥洗池,边上还挂着几个长排拖把。
“爸,你怎么在这?”梁月闻到梁栋身上的烟味,看他拧开水龙头借着水流往脸上扑水洗脸。
梁栋将脸上水抹净,带去些许夏日的燥意,从口袋里抽出纸巾擦脸,闻言甩了甩沾在头发上的水珠,抬起头时胡子上细密的水汽还闪着光,而后很快被他擦干净。
“我昨儿个跟你妈领的离婚证,”他把擦过的纸卷在手里,看了一圈儿的垃圾桶,没找到,最后还是捏在手里了,“听她说,她已经搬出去了,现在家里就只有你自己。”
“是。”梁月应了一声。
梁栋在身上摸了摸,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来,示意梁月拿着:“你不想跟着你妈过也行,她心是好的,就是那个性子……都得别人顺着她,有脾气当场就发,从来不忍着,你跟着她也是生气受罪。”
“你不愿意跟着爸也行,以后一个人过,好好照顾自己,这是我按着初中生一个月的花销给取的生活费,一日三餐的钱都算在里头了,一共俩月。你自个儿花钱心里也得有个数,别月底了月底了,接不住流,饿着自己。”
梁月拆开看了看,里面清一色的都是百元大钞,约莫着七八张。
在那个年代,算得上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剩下的钱,你留着,小姑娘家家的,买鞋买衣服,别都花在不相干的地方,”最后,梁栋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这个年纪,好好学习,剩下的什么都别想,至于秦时那小子……你自个儿心底也有点数,啊?”
梁月神色复杂,半晌,点了点头:“我跟秦时,除了走得近一点,没什么的。”
“不管有什么没什么,女孩子,总是要保护好自己,”梁栋顿了顿,笑了一声,“爸说个不好听的话,爸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心里要是没点儿什么想法,不可能跟女同学走那么近,你心里有个数,也别真的被这种小男生给哄两句就当真了。”
“男人有时候,最管不住自个儿,你爸就是个例子。”
说着,梁栋便又从烟盒里摸了一根烟出来,叼在嘴里浑身摸打火机:“还有,明天一大早,你跟我去一趟银行,我给你开一个存折账户,以后每个月的生活费我都给你打在……你干啥呢。”
梁月一把抽了他嘴里叼着的烟:“你别抽了,你现在才三十多,抽烟把肺给抽坏了,以后你让星星怎么办?”
梁栋愣了一下,而后笑咳着掩去了自己的不自在:“……行了,我算看出来了。不抽了,不抽了。”
“你回去学习吧,暑假了,也不能松懈,以后用钱的上面你跟我说,爸力所能及的,能帮就帮。家里你一个人住小心点儿,钥匙什么的都随身带着,别乱给人,”梁栋顿了顿,伸手在公文包里摸了老半天,摸出来一个盒子,“这个给你,你留着用,你红姨那的电话你知道,有啥事了,你就往你红姨那打电话,啊。”
梁栋把盒子塞进梁月手里,最后抬手,在她脑袋上胡乱揉了几下,看她脑袋跟着他手劲乱晃,这才笑了笑:“电话卡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没事别乱打,打出去要钱,接听也要钱呢,第一个月就不说了,以后电话没钱了,自个儿去缴费。”
说着,梁栋拉上公文包上的拉链,长叹一口气,大步往外走。
梁月目送梁栋的身影消失在大门转角,这才看向手里的盒子,那是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极为新奇的玩意儿,有着类似于信号接收器的天线,有着橡皮大小的屏幕,有着属于自己的方向盘和十数个按键。
大红色的底色,充斥着机械感的银色按键,幽绿色的屏幕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的,那是一台后世连运营商都已经停止服务平台的移动电话,没有大哥大庞大到类似于后世无线电对讲机般的身躯,只有小巧玲珑的查看面板与按键式操作按钮……这样一部小灵通在小灵通刚上市的时候,可谓是价格不菲。
而这个小灵通,她前世也见过,是梁栋找了关系托人从浙江那边买回来的紧俏货,连带着本地这边的运营商都还没开几家,后来被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李红梅,她也跟着显摆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零几年的时候,小灵通开始普及,这个老旧的款式跟不上时代,这才被李红梅锁进了柜子里。
梁月看着手里被梁栋塞进来的东西五味杂陈。
如果说家里爸妈谁对她最关心,必然是赵盼无疑,但若说物质上的宽容,莫过于梁栋。
但上一辈子梁月也清楚的知道,梁栋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式大家长,或许对子女有关心,但他的重心始终都在自己的事业上——从三十多岁白手起家,再到四十多岁乘着风口一路上行,虽不曾挤入国家五百强,却也在本地有着赫赫威名,一度被认为是最值得信任的品牌企业。
这样的一个人,前半生的沉寂,使得他整个后半生都在发力。
他的视野或许会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短暂停留,但他的子女,永远得不到他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