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轿一路平稳,很快到了皇城。
萧徇在寅时动身,如今天已大亮。
阳光散落在龙啸宫顶肃穆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橘色光芒。
萧徇刚走近,就听到宫中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皇帝只穿一件刺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亵衣,一左一右揽着两个美人,另外还有两个美人跪在他身边捶腿。
穿红裙的女人说:“万岁爷,今夜宠幸奴婢好么?”
另一个女人立刻不高兴了:“凭什么?万岁爷是大家的,为什么只宠幸你?”
皇帝微笑,握住身边美人的柔荑,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朕自然是都会宠幸,美人何必吃醋?”
忽然,一件高耽匆匆走过来,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万岁爷,萧娘子来了。”
皇帝沉默半晌,才缓缓坐了起来:“让她进来。”
萧徇今日只穿一件薄绿绫裙,外面披着厚厚灰褐色锦绸披风。
她从轮椅上蹒跚站起,行了大礼,脸色苍白,仿佛病入膏肓之态,想必是昨日在萧府中受了惊吓。
皇帝默默观察着她,不由得眯起眼。
皇帝喝一口茶,慰勉道:“昨日的事,委屈卿了。你坐下。”
萧徇:“皇上圣体为重,若真有人暗中行巫蛊事,就算是掘地三尺又有何妨?”
皇帝笑了笑:“太子年轻,是个孝子。他为了让朕早日康复,才急了些,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都说皇帝好色,这句话诚然不假。
他在和萧徇说话时,手也没闲着,不断地抚摸着身旁美人的大腿。
萧徇心中闪过些许不耐,但面上还是温柔的笑意。
皇帝早已经听高耽说,萧府如今是一片狼藉。
昨夜萧徇迫不得已,只能外出住在客栈。
皇帝正想着,却发现面前的萧徇,竟然是蹒跚跪了下来:“奴今日来龙啸宫,是想请求皇上一件事。”
她话音未落,皇帝的眼中,已经闪过了些许不悦。
太子再怎么折腾,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的包容,也会全部给太子。
昨日的事情,他责打太子一顿,让他在金阳殿面壁思过,又将兵部尚书赵志打入天牢,已经表示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极度重视。
若萧徇还要就这件事提出什么无礼要求,那就别怪他翻脸!
皇帝淡淡道:“爱卿,还有何事?”
萧徇:“奴愿意将权力移交给太子,请陛下明日便让太子监国。”
皇帝瞬间脸色铁青,就连旁边的高耽也吓得变了脸色。
高耽嗔怪道:“萧娘子,你说什么呢,太子年少也没有经验,国家大事,怎么能,怎么能全部交给太子处理?”
萧徇垂眸,双手捧上一枚御印。
这枚印时先帝驾崩时给她的,让她好好辅佐新皇。
萧徇:“奴婢一介女流,却帮陛下处理政事三年矣,朝廷上早有风言风语。最近在京城书肆中流传着的谤画便是源于此。
朝臣对奴婢,早已是怨声载道,说奴婢把持朝政,蔑视皇权。这种风言风语流传的久了,难免会有损皇家威名。只有让太子监国,这些流言才会不攻自破。”
萧徇这句话说出来,皇帝忍不住为之动容。
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甘愿放出自己的权力!
是啊,萧徇本来就体弱,平日呕心沥血为国家做事,宅邸还被金鳞卫给翻了个底朝天。
若是朝中那些老头子,只怕会立马递上一份辞呈了。
但无论如何,他对萧徇敲打归敲打,让他把权力交给太子是不可能的!
皇帝立马站起身,含着泪道:“萧卿,朕要是没了你,可怎么办啊。”
皇帝:“这天下又有谁人不知,三年以来,多亏卿尽心辅佐,才能让大楚的国泰民安。”
皇帝大手一挥:“这次的事,到底是太子冤枉了卿,兵部尚书的位置,如今不是空着?你将合适人选拟来,给朕过目。”
高耽在旁边听着,不由得一愣。
兵部尚书位置空缺,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皇帝居然要让萧徇举荐人才。
这不就代表,要将这炙手可热的兵部,送给萧徇么。
皇帝随后吩咐太监高耽:“高耽,赏赐萧卿白绢二百匹,外加金束带。”
萧徇皱眉,面有为难之色:“皇上。”
“你的请求,朕不准!朕命你即日起,继续处理国事!朕会让人将奏折全部送到你现在住的客栈!”
皇帝亲自下了御座,将萧徇扶起来,拍了拍她的手:“朕都会安排好的。”
-
萧徇回到客栈时,林琛雪正躺在地上,翻着手中的话本子。
这是新出的一期《宠冠天下》。
讲的是渣男皇帝在后宫遇到女主,用一个“信王爷”假身份与女主交往。
后来女主被另一个妃嫔欺负,皇帝赶到看见这个场景暴怒,踹了妃嫔一脚。
妃嫔没有看清皇帝的模样,只以为这个踹她的男子,是个太监,便声嘶力竭的骂他:“你个贱奴才!你竟敢踹本宫!”
皇帝冷着脸,提起女人的衣领,瞪着她看:“你好好看看,朕是谁?”
林琛雪:“……”
林琛雪虽然觉得这皇帝挺烦,但她对话本子向来信任,倒也没有产生弃书的念头。
林琛雪有很多事,都是从话本子里学的。
她没有见过阿娘。
林家的儿女三岁就要被送进军营,学习各种武功,林慎行对他们的要求,可以说是刁钻且严苛。
林琛雪经常会让六幺,给自己偷偷的带话本回来。
话本子教了林琛雪很多,比如她现在这个年龄,胸部隐隐作痛,那是正常的。
而后来的葵水并不是自己受了伤,而是女子的正常现象。
话本子就是林琛雪的人生导师。
林琛雪合上话本,又抽出另一本来,这个本十分薄,是类似于画册一样的东西。
林琛雪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就是皇帝和女主亲吻的画面。
男主龙袍凌乱,将女主抱在怀中,而女主衣衫半解,两腮都飞着红。
“……”
林琛雪看的入了神,连身后有人走近都没发现。
立春也看到了话本子里的画面,表情十分难看。
萧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而是垂下眸,静静看着她话本中的内容。
林琛雪又翻了几页,都是些中规中矩的内容。
林琛雪十分喜欢,对这种亲昵好奇又悸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咳嗽。
林琛雪吓得花容失色,立马将话本合上,站了起来。
她回过身,才看见萧徇不知何时坐在椅子上,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午后,萧徇依然披着厚实的披风,脸色苍白。
她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淡漠又柔和的双眸带着一丝兴味。
萧徇:“身为男子,怎的喜欢看这种东西?”
林琛雪的脸涨的通红:“我喜欢,不行吗。”
萧徇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剧烈的咳嗽。
立春将刚煎好的药端了上来,浓郁的苦味瞬间弥漫上整个房间。
萧徇看着林琛雪如同木鸡般僵直在角落,原本在看的话本子也不看了,不由得笑了笑。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映在男孩白皙的面庞上,七郎的五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英气,但和男儿相比,眉眼却如同女孩般温润。
萧徇温声道:“七郎,我带了个玩意给你。”
林琛雪微微一怔,转过头来,却看见萧徇手中托着一个烧蓝嵌玉的首饰盒。
萧徇将盒子打开,里面竟然装着一个青色的玉扳指,玉扳指上用极其精湛的手法雕刻着青莲,在阳光下闪烁着淡淡光泽。
在大楚,玉扳指就和冠那般,对男人非常重要。
玉扳指是男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林琛记得好友唐二娘家中的小弟弟,就经常吵着让他阿爷给他做一个玉扳指。
但是好的玉扳指做工极贵的。
林琛雪瞬间石化在原地,没想到萧徇会送自己这个。
林琛雪向来聪慧,忽然领悟到,她对萧徇来说,可能比较新奇。
萧徇把她当成面首,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所以会给她买东西。
玉扳指套在手上,像不像宣示主权?
就像是话本子里,皇上给女主定做了一个手镯,将手镯套在女主身上,邪魅的冲女主说:“这下卿卿再也跑不掉了。”
萧徇伸手握住林琛雪的手,将玉扳指带在她的手上。
萧徇满意的欣赏,狭长的凤眼慵懒的眯起来:“好看。”
林琛雪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冰凉的触感,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徇又让立春把另外一个木盒拿过来。
立春上前,打开盒子,里面是几件崭新的锦袍。
萧徇温声道:“这是七彩阁今年的新款衣袍,可能有些大,但七郎正在长身体,想必也无妨的。”
林琛雪微微一怔,伸出手,抚摸着木盒中柔软的衣料。
自从家道中落后,她还从未接触过如此漂亮的衣服。
林琛雪心脏,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不由得抿唇。
忽然,那边的门又被推开。
孟秋走进来:“娘子,您要的书都带来了。”
林琛雪看清楚孟秋身后的东西,不由得一愣。
孟秋身后拖着一个拉车,里面全是线装的厚重的书籍。
孟秋和立春两个丫鬟手忙脚乱,将书摆进书架。
原本空荡荡的案几上,很快也堆起了如同小山般的书。
……
萧徇将书本摊开,亲自研墨提笔,在书上批注着什么。
四月的午后阳光温暖,窗外街头小贩的叫卖声分外清晰。
转眼间便过去半个时辰。
林琛雪目光乱飘,她自然是不愿意和萧徇待在同一个房间的,站起来想溜出去。
萧徇一直在写字,并没有理她。
林琛雪心头一喜,刚往外走了两步。
萧徇忽然抬眸,淡淡问道:“七郎要去何处?”
林琛雪的脚步猛地一顿,紧张道:“我想去大街上走走。”
萧徇:“何处?”
林琛雪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我要去一个很多窑姐儿的地方。”
她担心萧徇忽发兴致,和自己一起去,所以才这样说。殊不知她这样却是犯了萧府的大忌讳,不管怎么样,她如今都是萧徇的面首。
萧徇目光淡淡:“既如此,我也和七郎一起罢,刚好做的有些乏了,出去转转。”
林琛雪:“那种地方,娘子去了,怕是不好。”
“我听说大街上有很多老鸨呢,专门物色一些有姿色的女子,拖到窑子里去!”
萧徇站起来,柔弱道:“不是有七郎吗。七郎会保护我的吧。”
林琛雪:“……”
萧徇的目光仿佛渗着一层水,柔弱又可怜。
林琛雪咬牙切齿的笑道:“这是自然。”
她不忘和萧徇表达自己的真心:“我自进娘子府中,便是娘子的人了,自然是尽心敬娘子、爱娘子,一定会好好保护娘子的。”
萧徇笑了笑,没有说话。
……
萧徇坐在轮椅上,被立春推着出了客栈。
大街游人如织。
林琛雪走在萧徇身边,如芒刺在背,好不舒服。
萧徇问道:“七郎怎地一直皱着眉头?不开心吗。”
林琛雪咬牙切齿地回答:“仆开心,有娘子陪着,仆能不开心么。”
“……”
林琛雪想了想,便带着萧徇来到瓦舍胡同。
瓦舍胡同位于城南,应该是属于整个城南最热闹的地方。
京城百姓,富人去青楼,穷人去瓦舍。
林琛雪走进瓦舍,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热闹的喝彩声,原来瓦舍中立着一个个简陋小棚。
小唱、嘌唱、散乐、幻术……
每个棚子里都别有洞天。
这也是林琛雪近来才发现的新玩意,以前她足不出林府,还不知京城中,竟然有如此有趣的地方。
林琛雪看着人山人海的勾栏,不由得犯起难。
难道要让萧徇去挤这人堆么。
林琛雪正迟疑,便看见萧徇顺手将腰间一块绿色硬玉佩解下,递给她。
“这块玉佩,足以付日后客栈费,应该还有余。”萧徇说:“七郎去问个隔间罢。”
萧徇身上的装饰物很少,腰间坠饰也就一块玉佩,一个香囊而已。
她解下玉佩,身上的物品就更少了。
再加上萧徇今日穿着墨染的云雁褶缎裙,说是过于朴素也不为过。
林琛雪心头莫名不忍,哼了一声:“不必,仆还有些银子!这些瓦舍的隔间也不贵!”
萧徇笑了笑,狭长的凤眸微微弯起。
林琛雪向勾栏伙计付了钱,便推着萧徇来到演出棚中屏风后的包间里。
包间四面都用屏风隔断,窗口隔着一层薄纱,从里面能把外面给看的清清楚楚。
一个身穿粗布的老头,在舞台上表演。
老头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一个大西瓜开始吃。
如今正是四月,离夏天还早。
但台下观众看到老人吃瓜吃的津津有味,都开始躁动起来。
老人将西瓜吃的差不多,将吃剩下的瓜子拿出来。
他小心翼翼的将瓜子给埋进土里,然后说了一声“起。”
土盆里开始长出蔓藤。
台下众人安静了一瞬,随后发出一阵阵惊呼。
萧徇平时更多的是待在家中处理政事,倒是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萧徇眯眼,不由得看的津津有味。
藤蔓上长了一朵花,烛火下的黄色的花朵分外娇艳可爱。
约莫三十个弹指的功夫,花朵便缓缓凋谢,随后藤上结出了一个果子。
果子缓缓长大,变成硕大的西瓜。
台下掌声雷鸣。
林琛雪和她介绍:“这种瓜人叫陈板块,这是他在瓦舍的拿手绝活儿。”
萧徇笑着点头:“确实很有新意。”
林琛雪被她夸得耳根通红,也来了兴致,随后带萧徇进了另一个勾栏。
这个棚依然是人山人海,主人是个如花似玉的二八佳人,是瓦舍中有名的小唱。
小唱清亮的嗓音回荡在棚中,唱到好听处,便引起一阵阵喝彩。
几人在包间坐下,勾栏中的伙计端上新鲜的三脆羹。
这三脆羹是京城的特色,是用三种山野时蔬制成的雪白羹汤,汤面冒着浓郁的香热气。
立春手中拿着一枚雪白的犀针,将针放入三脆羹中。
林琛雪抬头,微微一怔。
立春温柔的解释道:“娘子在外的饮食都得慎之又慎,因为娘子在朝廷上的敌人很多,出门在外,随时可能有人会对娘子下毒。”
立春笑着说道:“郎君,你也学学吧。”
“……”
林琛雪有些赧然:“可是我学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娘子的护卫。”
若她是萧徇的护卫就好了。
若她是萧徇的护卫,那便是在萧娘子身边做事,她便有更多的机会,探查父亲入狱的真相。
哪会像现在这般,遭萧徇猜忌呢。
林琛雪不由得很是郁闷。
舞台上,女孩的嗓音清脆,站在舞台上浅斟低唱,幽怨之情穿透心扉,闻者落泪。
不知是否林琛雪的容颜太过于俊美,台上的女孩老是盯着林琛雪看,眉眼中都带着浓浓的暗示性。
有些经验的人都知道,瓦舍勾栏中的倌人不仅是唱曲,有时还做些地下生的意。
萧徇笑着看表演,眼角的余光瞟着林琛雪的情况,却看见林琛雪对台上小唱的暗示视若无睹,早已经给她剥了满满一盘瓜子。
林琛雪剥完瓜子,拿起小勺,吃了两口汤,心里不由得想,对于萧徇来说,就算是如此放松的娱乐场所,都仿佛充满着杀机。
还真是可怜……
林琛雪正神飞天外,萧徇忽然抬起眸,微笑着问道:“七郎可愿意当我的近卫?”
其实巫蛊这件事,皇帝更多是想敲打一下萧徇,因为她的权力太大了。
让金鳞卫去搜她的府,也算是灭一灭她的威风。
萧徇提出让太子监国,是想打消皇帝的疑虑,让皇帝放心,谤画中所说的她要取大楚而代之,完全是子虚乌有。
但皇帝不可能让储君做大,所以让太子监国是不可能的,萧徇也知道这点
皇帝随后又让萧徇拟兵部尚书的人选来,是允许萧徇在很重要的兵部安插心腹,也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吧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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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勾栏听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