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刚将车轿抬起,侧帘就钻出一张好奇的脸。外墙刷的是旧红色,门前虽种了不少桃树,可枝桠早已落得光秃秃。打量之后,如意眉头紧皱,倦怠地倚在侍女身上下了车。
踏入殿门,最中间的两把椅子上搭着鎏金靠垫。一应陈设都是新换过的。她抬头去看上方的匾额,流畅遒劲书着惠风入怀四个大字。
这时,一阵穿堂风悄然吹过,冷得她收了衣领。一旁的昭昭唤人拿来披风,轻轻抖散,给如意披上。
进了卧室,旧年里她画的一副桃花悬在墙上,平日懒怠弹的琴立在画下边。书桌是新换的乌木,她惯用的纸墨陈列上。后方立的书柜只来得及搬了一些她常日里看的书。
她再将视线转向卧榻,黄桃木的质地,早铺好了朱紫色软的垫。如意掩了掩口唇,向旁人示意要歇下。
侍女们匆匆去抱了薄褥,弹了弹床榻间并不存在的灰。嬷嬷又急着要热水来,端着金盆催促专门的给如意抹脸。另有四人将如意团团围住,卸了外衣。这四人再用热水擦了如意的手腕脖子,去了步摇,散开发髻,最后将靴子一脱,一起服侍她躺下。
一切落定后,昭昭问,“要把纱帘落下来吗?”如意刚点了头,又问了时间,摆手拒绝,“不了吧,我就稍躺会,你们先出去吧。”
等到侍女们有序出去后,如意辗转良久,呼了口气,起身倚着床头发怔。
她没有告诉别人,在皇祖父走的前几天,她还隐约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陌生的亲人,不再坐在高高的位置上俯视着她,而是蹲着与她平齐,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还背她去街上买些小玩意。那是姐姐南阳和她说过的,她未曾享受过的,属于长孙女的亲切。
南阳姐姐是爷爷第一个孙辈。从出生起就被看着,期待着,关爱着。太子后来有不少孩子,除了太子妃生育的,一些姬妾也生育了不少。只有太子妃记得,这个小女儿,从她□□诞生的时候,幼嫩的一张脸,不够听话,刚出生就憋着不出声,随后才开始哭起来。后来总是爱哭,一哭就是一整夜,扰得心神不宁,太子频频躲避歇在她房里。嬷嬷劝太子妃把如意抱出去,但太子妃看着小小的脸,从自己肚子里撕裂着出来的疼痛,还是不忍心。
但是太子妃很忙,她有偌大一个太子府要管理,还有迎来送往,人情礼节。
所以还有谁把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只有青梅竹马的李世民。
李世民比她稍稍大些,从很小时候两家人就像默许了什么似的,总是刻意把他们凑在一起。
如意也不介意,李世民好像也没有,相反地,风度翩翩照顾这个小妹妹。
如意学什么总是三分钟热度,琴只堪堪会谈,书跟着李世民一起念了一些,却只挑浅近的读,读完了所有有意思的,无聊时再翻翻大部头。加上天赋有限,诗也做得不好。家里有胡人血统,总是爱骑马狩猎的,可如意的身体并不强壮,加上懒怠动弹,弓也虚虚挽着。
李世民却很喜欢她这样。总是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说很喜欢她什么都会上一点的样子,可以和她谈谈又不会引起他的好胜心。
如意却讨厌李世民这么说,她羡慕不得了南阳姐姐。南阳未出嫁时如意总爱黏着她,像个小尾巴,什么都会一点是因为南阳什么都擅长,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活力十足。是被所有人目光聚集的天之骄女。她想要像南阳姐姐那样,被所有人的目光看着。跟在南阳身边,好像那些爱的目光也分了她一些似的。
说回李世民,她没感觉自己喜欢他,但是脆弱时候依靠一个人的感觉实在太好。很多时候,她希望李世民不说话闭上嘴,就那样让她静静靠着,什么事情都微笑着陪她去做。
最近李世民就这样。葬礼不便太过叽叽喳喳,他们大多数时候沉默地靠在一起,在宽大的衣袖下李世民悄悄牵住她。她只要被动地,被拉住保持端庄,完成这些,然后听李世民在身边叨叨他们成亲后会带她做什么。
和李世民料想得不同,他们的婚事并未在迅速铺开。反而李世民一家在杨广登基之后搬离了京城,去往人烟稀少的晋阳。
李世民一走,她感到悲伤涌上来。她还没有习惯这样的日子,毕竟前段时间她全天候和他在一起,大家都在忙其他事情,没有人在意。可是仪式一完成,李世民却要走了。如意还是惶恐。
如意记得李世民走的那天。
风格外大。仪式上的送行已经结束了。是他真正走的那天。她觉得李世民并不专心,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他没觉得他会走很久,离别都显得诙谐,甚至还开玩笑拍她的头,这么不舍得我啊。应该很快我就回来了。他觉得皇上始终看重他们,保持着一种天真的热切。
如意隐隐约约不这么觉得,她和过去的太子现在的皇上朝夕相处十几年,她没觉得杨广会看重任何人,甚至她的母亲。他只是巧言令色讨好他需要的人,利益相关。所以在上位前一直对李渊一家很热切。但从没给过她好脸色。杨广不需要讨好他其中一个女儿什么,他觉得如意过分怯懦,一点也不像他。不像南阳。他对人的关心有限,只是为了达成目的勉强装出一副关心人的样子,嘘寒问暖,体贴温柔。
李世民一家这一去怕是不会回来,他们的婚事多半也要告吹。虽然她确实不想嫁给李世民。李世民像一面盖了很多年的旧毛毯,她在脆弱时想扯过来盖,但她更想买一面新的,有新的编织图案。
忽然地,她想起宇文成都。不知宇文成都此刻在做什么,写的信在路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