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现在的局面就变成了一妖一人一小孩围桌而坐相对无言。
“所以说为什么会找到你这里来啊——”桃花精瘫倒在桌面,额头贴在柔软的桌布上,闭目哀嚎:“明明追踪的是柳玉珍姐姐,我都那么仔细那么严谨地施法了,哦——路上还一直有在确认气息是否正确,没想到最后还是失败了啊啊,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恶!”
女孩怒拍桌案,怒起而立,“不行!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我一定要好好修行认真学习法术,争取早日超过柳精那个坏蛋!还有你——”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因为突然被点名而陷入紧张的男孩,“你以后不准再缠着我玩乐了知道没有!哼,要不是因为你这段时间以来总是拉着我一起玩,我们今天肯定早就找到你姨母了!”
听到这话,郑烨立马倒吸一口凉气,不安看了一眼旁边冷若冰霜的男人,他跳下板凳绕到对面拽下女孩的手,神情慌张:“绮英大人,您不要再说啦!”
一直闭口不言充当木头的男人忽然看过来,脸上的表情柔和几分,话是对着皇帝说的,眼睛却直直看向桃花精,“陛下不必在意我。”
桃花精无法轻易接受自己的失败,动了动胳膊甩开男孩,重新坐下后看向崔朔,直接提出自己的要求:“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你娘。”她觉得当初在陵园那么离谱的要求男人都愿意帮自己,如今这个应该也不成问题。
崔朔挑眉,没有立即答应,转手为两人倒了一杯茶,“原来陶姑娘深夜造访便是为了母亲。”他将茶推到女孩手边,顿了一下才收回手,抬眼微微一笑,“不知姑娘所求为何?”
她尚有些尴尬,捧住温热的茶盏喝了一口,指甲无意识扣起杯壁,脑子飞速旋转思考说辞,“噢,是这样的,不是跟你讲了吗,我是花神花绮英,这几日夜观天象发觉象国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位天降紫微星出在宰相家,便想要照拂一二,然而却意外发现主母......身子骨应该不大好吧?”
果然,男人脸上故作温良的面具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出现一丝龟裂,眼角眉梢的狠厉气息愈显浓厚,“姑娘果然厉害。”
桃花精笑了一下,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可靠,“咳咳,所以我这次前来就是想要治好你的母亲!”她坑蒙拐骗的同时也不忘了合理利用自己在凡世间的力量,将躲在身后的男孩揪出来推到二人之间,笑容可掬:“这是皇帝的命令哦!”
今晚过去那么久,崔朔才终于将目光放在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身上,这是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观察这位稚嫩的九五之尊,说起来他们还是表兄弟,长相却并不相似,也不知道这个孩子遗传了谁的样子,总归不是柳姓人的。
他面上淡淡,丝毫看不出一个臣属面对圣上该有的敬畏之心,无视男孩眼中微不可查的敌意,他颔首道:“好,我会安排的。”
这回轮到桃花精震惊了,“你信了?”
崔朔眸中含笑:“难不成你骗我?”
明明是令京城——不,甚至是整个象国连同北部诸境都闻风丧胆的铁面小将军,此时此刻的他却全然不见昔日的冷肃气息,烛火明明灭灭荡漾在微凉的茶水中,一起晃动的还有他眼中直白的笑意。
“不是,没有,怎么可能,我从不骗人。”她喜出望外,信誓旦旦保证:“你放心,只要你让我见你母亲一眼,绝对能把她的病治好!不过你还真是没有一点防备之心呢,明明只是第二次见面就如此相信我,虽说我是好妖——啊不是,好神没有错啦,但你就真的一点不怕我——”
她忽然停住,眼珠一转说出曾经柳精对自己说过的话:“你就真的一点不怕我是先对你示好,待你卸下防备之心,再将你千刀万剐吗?”
不得不说桃花精有时候真的是很顽劣的妖精,捉弄人的把戏手到擒来。
郑烨听到这里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赶紧低下头又躲回了女孩身后,他为发现绮英大人也有孩童的一面而欢心幸福,可是下一瞬,他就无法笑出来了,浑身上下涌遍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心脏更像是被涂了一层黏糊糊的泥巴那样闷得不行。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此刻的感受,只知道自己很不喜欢别人也能被绮英大人捉弄。
明明绮英大人以前只跟他玩耍的,可是原来在他不知道的从前,绮英大人还有认识的凡人,也会逗那个凡人玩。
崔朔怔住,他愣神的样子有点呆,直接把桃花精给逗笑了。
反应过来的男人看着面前捂嘴偷笑的女孩,突然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目光,泛红的耳尖在昏暗的房间里不被任何人察觉,唯有他胸口的剧烈鼓震在清楚明白地告知他少年人的羞气。
直到被女孩一路拎着衣领回到太极宫,郑烨依旧闷闷不乐。
而桃花精才不会注意一个小孩子时好时坏的情绪呢,一回来便飞回桃木里研究治疗柳玉珍姐姐的办法。
毕竟她先前于宰相府内说的确实不是假话。
因果于凡人而言是很虚无缥缈的存在,哪怕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被因缘果报的隐形丝线牵引着,他们也将会把一切归因于天道轮回。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就相信了天道的存在,大多时候,一切未曾见过的事物在凡人心中都是自我安慰的幻想,尽管他们并不承认。
知道柳玉珍姐姐患病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推演因果是每一个妖精天生就掌握的技能,这便如凡人利用五感接收外界信息一样是无需思考便具备的能力。
贴沿相府院墙疾走的大夫、院墙边捧着药材边走边叹气的侍女、扶墙咳嗽不止的女人......
在这片天地中,哪怕是随处可见的一颗石子,也一定牵扯了数不尽的因果。
有崔朔的帮助,桃花精很容易便以隐世仙医之徒的名头混进了相府。
她再次感叹:“你对我还真是放心。”
崔朔帮女孩提着做样子的药箱,闻言低头浅笑:“陶姑娘不是花神么,总不至于对我们小小凡人别有所图,况且我的母亲是很善良的女子,比起怀疑陶姑娘,我更愿意相信是苍天有眼,派您来拯救我的母亲。”他嘴上承认她是花神花绮英,却还是喊着陶姑娘。
桃花精轻快的步子一顿,摸了摸鼻子目光移向别处,“放心,我肯定治好你娘。”
初诞生之际,桃花谷一片惨败之景,年幼的她不仅没能得到上一代桃花精留给自己的任何益处,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幸亏有好心的黄鼠狼精愿意帮忙照顾,除了帮她打理桃花谷外,还常常教与她许多厉害的法术,其中便有帮助疗愈凡人疾病的。
不过这一条术法却不是黄鼠狼精主动教给她的,而是她想学,可绝大多数妖精与凡人无甚交情,怎么会知道如此奇怪的术法,她实在无处可学,便逼着黄鼠狼精想办法研究出来教会她。
她倒是有信心治好柳玉珍姐姐的疾病,不过具体要花费多少灵力以及用多长时间,还是得亲自观察过后才能确定。
柳玉珍的姐姐名叫柳玉玢,两人相差十余岁,姐妹两人在偌大的京城相依为命,原先关系是很好的,只是自从柳玉珍成亲后便性情大变,几番与姐姐争执不休,两人便逐渐生疏了。不过据说后来姐姐因为妹妹惨死对当今太后心怀怨念,多次于府内咒骂,引得不少人怀疑这是否会影响宰相在朝堂上的态度。
毕竟崔相夫妻是出了名的恩爱。
怪不得那日陵园相见,崔朔这种看上去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会对太后如此贬低,原来是受了其母的影响。
“不过我看你好像跟小皇帝也不亲近?”眼看就要到了,桃花精没有纠结这个问题的答案,推门而入。
柳玉玢的病比她想象中要严重的多,是肺痨。
她不知该庆幸自己两百年前给凡人治的第一个病就是肺痨,还是为此事又多了一个与两百年前重合的地方而猜疑不止。
从口味一样独特的甜糕,到柳家姐妹与柳玉冷相似的姓名,再到一样的肺痨。
只不过当初研制那种甜糕的女人也是得肺痨的女人,如今却分摊到了一对姐妹身上发生。
不论这一切是巧合还是陷阱,坐以待毙都不是桃花精的行事风格,否则她也不会主动来到凡间了结曾经的牵扯羁绊了。
她在宰相府足足待了两个多月,第一个月过去时焦躁不安的崔相便开始对她感到不耐烦,怀疑自家儿子是不是被骗了,好在柳玉玢亲口出面言明身体好了许多,加上崔朔在旁再三保证她医术非凡,崔相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没有将她拉出去砍头。
要知道肺痨可是不治之症,她愿意花费那么多灵力与天材地宝帮助一个不认识的人治疗已经非常不错了,这群人不知道感激就算了竟然还敢对她不敬,要不是看在自己也有所图的份上,她才懒得管他们呢。
想当初她帮那个女人治病时自己也不过是个刚刚诞生的小妖精,那时候哪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她几乎是赔了整条命才把那个孱弱的女人救过来,之后还挨了女娲娘娘不少惩罚,整个桃花谷都因此许多年不得恢复。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在年末把柳玉玢给治好了的桃花精幽幽叹了口气,好得那个女人被她救过来后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恩,比如春天做甜糕,夏天做冰酪,秋天会做好吃的月饼跟她一起看月亮,等到了冬天啊,到了冬天,那个女人很怕冷,所以往往会做吃起来很暖和的炖菜端给她吃,每到这个时候还要把锅里为数不多的肉挑给她,真是......明明自己身体都那么差,都不知道好好吃饭补充营养,她一个妖精吃那么多肉做什么啊。
她越想回忆就越多,越回忆便越伤感,手上不自觉蘸了茶水在桌上描摹着记忆里的场景。
身体终于好透的柳玉玢听儿子说了小神医这段时日以来的辛苦付出,心下感激非常,特意亲自登门拜谢,刚刚进了院子里便见到小小一个女孩托着下巴坐在外面的石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带着与她年纪很不相符的悲伤。
女人脚步微微顿住,转头拍了拍儿子的手示意他在这里等着,自己一个人慢慢走过去。
不知道女孩想了什么,就连柳玉玢到了身后都没察觉,女人好笑地摇摇头,走近了弯腰看向桌面濡湿的痕迹,下意识念出声:“陶丽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