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还僵持着。
阮煦一贯好脾气,甜软的杏眼,此时也少见的蕴了几分怒气。
掌柜踌躇了一瞬,这小女郎气度瞧着不像是平民百姓,莫非也是哪位世家小姐?
但也只是一瞬,京中哪位贵小姐,是他未曾见过的?更何况,自己身后这位敏珠县主,是当朝太傅之女,自小又养在长公主身边,其尊贵不必言说。
而最最要紧的,是她与那权倾朝野的少年丞相情投意合,满京城谁家小姐能越过她去?
想及此,踌躇尽消,不耐烦更甚。
李仪诺偏过头,给小丫鬟递了个不耐的眼色,小丫鬟立马上前两步,讥讽的话正要出口——
“吱呀”一声,水云间的门突然开了。
阮煦转头望去,一清秀少年浅笑而出,向众人做了个揖。
掌柜与小丫鬟自然是认得泉山的,也都恭敬地回了个礼。
“怎么出来了?”李仪诺神色倏地缓和几分,忽然又扶起几缕担忧,“可是吵到之裴了?”
观见刚还盛气凌人的几人的转变,阮煦只觉有些好笑,先前的几分不忿也烟消云散,思绪突然飘回阮父病重那几日。
形同枯槁的人儿,即使是什么都不做,也总是气累。
床前侍疾很是耗费精力,一日阮煦没撑住,伏在床沿便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阮父一边轻轻为她将粘在额间的发丝捋下,一边谆谆嘱咐她:“阿煦,京城是个弄权的地界,吃人不吐骨头,一定不要与人争执,万事慎之再慎,父亲不能继续护着你了,我家阿煦,一定要平平安安。”
阮煦再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定要牢记父亲之言,自己不再是那个万事无愁的娇小姐了。
泉山言笑晏晏,端的是一副不卑不亢之姿:“县主放心,我家大人只是正好办完了公务,说是盛园那边的花尽数开了,让小的来问问县主,可有兴趣与大人去赏花。”
闻言,泼天的欣喜雀跃在李仪诺心头,这是许之裴第一次向她发出邀约。
像是,像是为她撑腰一般。
面上不显,她清了清嗓子,矜持道:“原是不得空的,但既然是之裴相邀,却是不好失约的。”
泉山眉梢微扬,佯作惊喜状:“如此,小的替我家大人谢过县主。”
阮煦挑挑眉,已日落西山,赏劳什子花呢。
正疑惑之际,一道白色身影不疾不徐走出,李仪诺眼中欣喜之意闪动,柔声唤道:“之裴。”
其余掌柜一干人等,除了阮煦几人,皆躬身参见:“许公子安。”
京城都称许之裴为“玉面公子”,玉面自不必多论,唤作公子,则是因为,朝堂之外,他只让人唤自己为公子。
人人都道,这是许之裴不愿让其他人同他来往时太过拘束,故而谦谦少年郎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
“不必多礼,”许之裴笑容温润,直教人似觉清风拂面,冲李仪诺微微颔首:“想来县主应是未曾用膳的,我已派人在盛园备膳。”
李仪诺对上许之裴的如画眉目,胸腔中好似有野鹿在乱撞,浅笑嫣然点点头,施施然往楼下去了。
许之裴跟在后面,也一同离开了。
只是。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许之裴离开之时,阮煦好似望见他看了自己一眼。
定是自己看花眼了,许之裴位极人臣,怎会在意自己这种无足轻重的人。
阮煦默默将这些想法甩出脑袋。
一番波折,阮煦对这仙鹤居再无好感,正打算离开,却见那许之裴身边那侍从上前,她顿住脚步,谨慎地打量来人。
见阮煦小心的模样,活像炸毛的猫儿,泉山识趣后退一步,将距离拉开了些,这才作揖:“今日冒犯了,小的代县主向姑娘道歉。”
泉山语气诚恳,阮煦看不出他意欲何为,不曾接话。
长期浸润在许之裴身边,泉山自然也是极灵秀圆滑之人,没得到回应也不恼,只笑了笑,向掌柜招了招手。
掌柜立刻噔噔跑到泉山身边,弯腰谄笑:“大人有何吩咐?”
“将这位小姐迎到厢房去,把阁里的特色都上了,”泉山想了想,从身上掏出几张交子,“用这个付账,就不必记在公子的账上了。”
言毕,泉山又冲阮煦做了个揖,这才离去。
阮煦原想离开,但掌柜低耳俯首恳求,说是如若她不在此用膳,被那许之裴知晓了,他这酒楼也是开不下去的。
许之裴再谦和,也不是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
尚在江南时,阮煦长得像只小兔子,实际却是很有小性子的,所以她只觉掌柜这番话可笑。
先前对她那样低看,他能否将这酒楼开下去,同她何干?
但她不想再生事端,那许公子与那劳什子县主,她不想惹,也惹不得,所以这赔礼的席面,她不得不用。
叹口气,阮煦便领着小桃几人进了厢房,带路的那少年却不肯进去,坚持要守在门口。
想了想,阮煦便依了他,只三人进去了。
掌柜松口气,揪起最开始给阮煦领路的那个小二的衣领,低声厉喝:“去备席,只上阁中一品的菜肴,告诉厨房,其他客人的都先放一放,最快的速度将这间的上了。”
厨房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炷香,桌上便摆满了花蓝桂鱼、玉带虾仁、粉蒸鸡、荔枝肉……各色珍馐,不一而足。
本来郁郁寡欢的小桃,眼睛内像点了灯一般,刹时亮了起来。
坐在上首的阮煦,撑着头,瞧见小桃的馋猫模样,与常嬷嬷对视一眼,眼底都染上些笑意。
阮煦说:“愣着干嘛,吃吧。”
小桃咽了咽口水,但还是摇头:“小姐,您先用。”
忽而,又想起孝期不进荤腥,愧疚之际,肚子却响起一声悠远的“咕——”。
阮煦不禁失笑,佯装严肃:“再不快些吃,悟了今日的正事,看常嬷嬷不教训你。”
小桃这才想起礼物还未置办,于是也不再客气。
阮煦于是也招呼常嬷嬷来吃。
阮煦有心事,没甚胃口,即使是素菜也用得不多。常嬷嬷年纪大了,食欲也不重。小桃嘴馋,肚子却装不下甚多。
故而不过小半个时辰,几人便都放了筷子。
出了仙鹤居,天色已有些昏暗,南街的铺子都挂上了灯笼,灯火阑珊,刹是好看。
少年仍是照例在前头带着路,但他却不识得哪家铺子东西好。
所幸阮煦是个此中好手,胭脂水粉,金饰宝玉,绫罗绸缎,她只需凑近一端摹,便能将成色好坏分辨得十成十。
这手本事,都是因着阮煦的外祖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承欢外祖与外祖母膝下之时,她没少被教导赏物鉴货的本事。
外祖家只有阮母一个独女,但旁的侄儿侄孙儿的却不少,他们一向将外祖家的万贯家财视为囊中之物,从不将阮母与阮煦两个女流之辈放在眼里。
此前有外祖与阮父在,他们倒是不敢造次,但瞧着阮煦成了孤女,又开始躁动。
但小动作不断,却不敢真真来夺家产,是怕将军府发难。
所以阮煦此番前来京都,所求虽有婚约,更重要的是要得到将军府明面上的支持,江南那边,阮府剩下的人才能撑着。
几人挑着几家最大、最精美的铺子逛了一遍,给将军府的众人都分别购置了见面礼。
给郑老太太备了一对珐琅彩婴戏双连瓶,为郑灏林的母亲与伯母分别置了一套和田白玉茶盅、一双缠丝白玛瑙碟子,其他哥儿姐儿的,买的都是些华贵布料。
在各家铺子结了钱,嘱咐了他们第二日将东西送到将军府后,几人又逛了一会,才往回走。
回到马车处,阮煦再次拒绝了少年的人力轿凳,三人相互扶着上了马车。
去将军府的路上,阮煦靠着小桃,今天的事走马灯似的在阮煦脑中一一重现,只觉心累。
进了将军府,往后还是少出门吧,阮煦如此想着,一路无言。
本朝以坐西面东为贵,故而皇宫坐落于西向。其次是坐北向南,朝中重臣的府邸大多位于北街,将军府也不例外。
从南街而来,差不多一个时辰,阮煦一行人才到了将军府门前。
李叔给少年结了银钱,迈上青石台阶,敲响了铜制鎏金的门环。
质实的木门从里被推开,两个门童走出门,满脸疑惑:“请问是何人?”
对提前下了拜贴的客人,寻常百姓家也会提前备好待客,遑论最讲究体面的官宦人间。
而瞧这番情景,将军府如果不是未曾收到父亲的信,便是对阮煦有所不满,或者说,对这桩婚约有所不满。
阮煦心下暗忱,常嬷嬷也是脸色不好看。
李叔也瞧出了不对,抱手做了个揖,语气却是不卑不亢:“我家小姐是叙州刺史阮青松之女,烦请通报。”
两个小厮虽只是守门的,但也知道自家大少爷的未婚妻是阮家小姐,不敢耽搁,一人在原地守门,一人飞奔去找掌管府中大小事务的吴管事。
不一会,吴管事便赶来了府门,一同前来的还有郑老太太身边的掌事嬷嬷。
见门前只有车夫,掌事嬷嬷斜睨了吴管事一眼,他急忙走到马车前堆笑:“阮小姐,还恕小的招待不周,实是小的估摸错了时间,以为您还有两日才到。天色已晚,恭请小姐进府休憩。”
掌事嬷嬷也走上前行礼,柔声道:“老夫人甚是想念小姐,烦请小姐今日先到府中暂作休整,明日去瞧瞧老夫人呢。”
听到是郑老夫人身边的人,阮煦也不好再端着,只好下了马车。
掌事嬷嬷又冲着阮煦福了褔,这才抬头打量她。
望清阮煦的模样,饶是见过不少名满京都的闺秀,但心下还是几分惊艳。
只见眼前的少女只穿着守孝的斩衰服,身形细瘦,腰肢盈盈一握,娇软却没有病弱之感,绾绾青丝只简单梳了个髻,以麻布束起,柳眉杏眼,未施粉黛却白嫩,唇不染朱砂而红。
难见,实在是难见。
阮煦向掌事嬷嬷微微颔首,便随她往府中去,常嬷嬷与小桃二人随同,李叔由吴管事安排到了外院。
掌事嬷嬷一路对阮煦嘘寒问暖,倒是让几人心里妥帖了几分。
将人带到一处两进一出的小院儿,掌事嬷嬷一脸歉意:“今日委屈了小姐暂且在此安歇,实在是底下人做事不周全,老夫人早已为小姐安排了极雅致的院子,今晚还没布置出来。小姐心中可不要有芥蒂,两位老夫人的情谊在此,将军府绝没有为难小姐的意思。”
郑老夫人同阮煦的祖母是手帕交,这项婚约便是两位老夫人定下的。
这番话说得恳切,阮煦软软笑笑:“老夫人的恩德在此,我又怎会有芥蒂呢?”
掌事嬷嬷欣慰笑笑,对这位未来的少夫人又多出几分欢喜,利落安排了丫鬟伺候阮煦洗漱后,又为常嬷嬷与小桃安排了睡觉的地儿才作离开。
几日舟车劳顿,躺在锦缎裁的夏褥上,阮煦却久久不能入睡,索性起身站到窗边看星星。
天空星星倒是没有的,只有一轮满月,暖光乍现。
“真圆,圆圆满满的,真好,”阮煦喃喃,“今夜夜色……”
“夜色不错。”
回内院鸦雀无声的路上,许之裴清朗的嗓音响起,泉山吓了一跳,待听清后,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同那敏珠县主假意做戏,直到月上树梢才回到府中,公子竟有心情欣赏夜色?
泉山默默思忱,公子难道是真爱上那县主了?
他默默摇头,比起那样,被尚未投胎的风流鬼上身,可能性更大。
许之裴却丝毫没有注意他的异样,甚至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
泉山甚是目瞪口呆,若不是害怕今晚就见到自己早逝的爹娘,他定已在去请道士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