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意思臣知道,这便去看看翠微姑娘。”
孟待云摇了摇头,“现在看来,不必劳烦你走这一趟了。”
暗影眨了眨眼,“难道说……”
孟时谦被腰斩,她没有再去送他最后一程。但这个消息一直在脑中萦绕不去,直至夜半。
皇宫里静谧得出奇。现在它已经换了新的主人。如常的表象之下,是暗流涌动。
她借着月色,对着妆台梳妆好了,换上一身最好看的新衣裳,手里拿了些碎金子,开门出去。
她曾在多少个这样的夜晚里,听过他的苦衷,陪他喝过酒。现在一切物是人非……又是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二皇子与她,曾是那么彼此信任的人,是他先辜负了她的信任。但同时他也是她的主子,唯一的主子。她作为他身边的丫头,选择了背叛。现在他走了,她却还活着。
陛下又是否真的会让她活下去呢?她仰头望天。
听说,在二皇子被押上刑场前,是陛下亲自前去天牢看望,卸了他一条胳膊。废太子紧接着自杀,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被放过吧。那么她呢?无论是为二皇子,还是陛下做事,她始终都只是一个奴。以陛下之狠辣,她是他一连串谋划的参与者,知道这其中所有的隐情,又怎么会被留活口呢?更况,从明面上说,她还是二皇子谋反计划的参与人之一。
她得死。
为着她已死的心,对二皇子的恨与无奈,对妹妹的痛,对自己的无望,也为着……自己主动的择死,总比新皇一杯毒酒过来的强。
“她留了一张字条,拜托照顾好她的妹妹,字条已被我毁了。”孟待云说道,眸中波澜不惊。
“她是怎么死的?”
“吞金自尽。”他淡淡道:“早已有人报来,说她昨日举止异常。”
暗影咽了口口水,“不管怎么说,现在都该值得庆贺了。”
“先生居功为首。”孟待云笑道:“来,坐。”
“不敢当。”暗影讪笑道:“还是陛下英武明智。”
“你同我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执着酒杯,眼睛凝视着杯中晶莹的酒液。“我知道你的顾虑。放心吧,朕不会让你也去死的。”
“陛下!?”暗影一下子站起来。
“只要不危害我江山社稷,先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千机阁也会如常。”他举杯向他,“今天的酒可是格外好,不与我喝一杯么?”
暗影连忙举杯,同他一饮而尽。
“陛下当真如此信任于我?”
孟待云浅浅一笑,看着他道:“我现在嘴上说的再多,你也不能全然相信。那你就提着脖子试试看,朕到底,会不会叫人过去砍一刀。”
“陛下……”暗影也跟着笑了。
“不知陛下今后有什么打算?”
“你是问朕对南诏的态度。”他喝够了酒,凤眸微睐,“淳熙要嫁给我,方可保两国和平。否则的话……”
“我明白了。”暗影道:“我听说,陛下已差季将军开始练兵了。”
“嗯。”他起身,与他擦肩而过时,将一张纸条递给他,“这些人。”
暗影展开一看,道:“明白。”
“好好干。”他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月华如水,似极了舞女娉婷的裙,他仰头,好像看见月亮里有那个姑娘的影子。耳边淙淙流水似是断魂箫音,那么清明,那么透亮,与他一身的醉意交错而舞。
他忘了曾经是在哪里读到过一篇赋,其中有句,印象颇深……
“明月昭昭,当我户扉,条风狎猎,吹予床帷。河上逍遥,徙倚庭阶。南瞻井柳,仰察斗机。非彼牛女,隔于河维。思尔念尔,惄焉且饥。”
“我是在哪儿读到的呢?”
“这不是蔡邕《青衣赋》里的句子吗?”一道女声忽自身后传来。他微一转头,恍然见一月光裙摆直逼眼前,正要唤淳熙的名字出来,却只见是剪云。
剪云今夜也穿的格外像她。脸上挂着微笑,提起裙摆与他并肩坐在了草地上。
孟待云即刻面色一冷,站起身来。
“陛下怎么了?”她柔声问道,也跟着他站起来。“难道奴方才答的不对?”
“若奴记的不错,这《青衣赋》乃是写的是蔡邕与一奴婢的情缘。”剪云眨了眨她秋水般的眸子,脉脉看着他,又似觉得有点好笑,“陛下这是又想她了?”
孟待云冷笑。“你的任务,现在已经全部完成了。答应你的条件也已兑现。现在你就走,离开皇宫。若再让我听到你类似方才的言论,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陛下!”剪云闻言又惊又伤心,登时就跪了下来,眼泪抽抽搭搭。“当初是陛下的人找到我的,现在让我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啊?”
“去哪?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他冷冷道:“还有,以后这身衣服和装束,不许再穿了。”
“陛下,”她见状收了泪,凝望着他道:“您思念她,若是继续把奴当成她,也能减您相思之苦,怎么不好呢?”
“之前那是为了应付先皇。”他说,“朕从未把你当成过她。她是无可替代的。”
她忽然露出笑容,自顾自起身道:“陛下能这样想,也是那位姑娘之幸了。只是,陛下这么想,文武百官不一定也这么想啊。”
“您一定是想让她做您的皇后。可是您想想,在她来之前您还得等多久呢?那些大臣难道不会奏请您广纳后宫?”说到此处,又跪下,深深扣首,“剪云愿为陛下分忧,成为朝臣们的靶子,堵住悠悠众口。”
孟待云微惊,喝道:“你可知这是要杀头的话!”
“奴当然知道!”她伏在地上说:“但比起离开陛下身边,剪云宁可一试,若陛下答允,奴还能为您尽一份力。若您不允,大不了奴死在您手中,也可瞑目了。陛下,剪云爱您!从第一次见到……”
“爱??”他微微蹙眉,“你先起来。”
“陛下听了奴所言,现下心里应该已有答案了。能否现在就告知奴?”她没有起身,只扬起脸来恳切地望着他。
“我不能接受你的爱,也没有耐心和精力去考察你的爱。”他淡淡说:“你若不想死,就趁早离开。”
“您连利用我都不愿意吗?!”此话使她大受刺激。她站起来,大胆直视着天子。
“朕不需要利用女人去堵住大臣们的口,更不想用一个替身解自己相思之苦。那对她,对我都是一种亵渎。朕绝对不想与她两人之间横生出别的什么,永远都不想。”他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陛下!”她唤他,却只能目送他的背影。高大,颀长,英武,融入月光。一步都没有回头,一个最后的眼神也没留给她。
“我是梅姑娘!”她又喊道。
他依旧没有回头。
孟待云淡淡地离开,走了几步,忽听到身后溅血的声音,伴着一女声的惨叫。
他木然回头,只见她自刎了。一支华丽得金色发簪尖锐地刺入心口,很深。
他没有立即走过去,只停留在原地,回身看着那倒下的身体。他感到很意外,除内心抽搐了一下外再无别的情绪。这个为应付先皇的短暂替身,是什么时候爱上自己的?什么时候?为什么会爱上自己?他已说了宽大地放她离开,她这样又是何必?
剪云的眼睛仍然望着他,望着他,渐渐闭上,也没能等到他走过来,再看她一眼。只有草丛中晶莹的露水,一颗颗被放得老大,莹洁无暇的,近在眼前。她能感到,自己的瞳孔,慢慢散了。
愣着站了很久以后,他终于走过去。
“陛下!您没事吧!是否有刺客!?”几个卫队冲了过来,也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
其中一个年轻的小兵不由叫了一句:“陛下功夫真好!”即刻被一个年长的兵敲了头,将他揣着跪下,连忙请罪。
孟待云无心理会,只淡淡道:“她不是刺客。”
“她是想自杀。”
站在白昼与黑夜的交界处,只有你和我。
这是她曾对他说过的句子。
他独自一人又跑回了印雪轩。
古桃树还是那么美。他观察它,从夜晚一直到天亮。夜幕是美的,日出更是美的。
他从前也经常这么,夜里睡不着,就去看那棵桃树。知道这棵树秘密的人,只有他和先皇。先皇却是有意将此地忘了,只有自己,一直都记得,深深铭刻在脑海里。
母亲就是因他死的。
他孟礼是个多疑善变又心胸狭隘的人,既没能得到安芊芊,迎娶母亲便像是出气一样。江南江北足以比肩的两大美人,一个温婉,一个刚烈,他得不到其中一个,就定要得到另一个。可得到另一个了,却总还是忘不了之前得不到的那个。
有过真正的爱吗?当然是有的。不然也不会为她在印雪轩做桃花白骨。
可母亲对他的爱要胜过他百倍。他依旧可恨。
对自己来说,尤是。
他对他更是一种逃避与恨意的夹杂,因母亲自尽,迁怒于她的孩子。于是他成了他所有儿子中最厌恶的那个。若非这些年的忍辱苟活,最终展示才干,若非那最后一步……只会变数陡生。
苏公公也是功臣。
同时他也是知情者。
所以他同他达成协议,令他隐姓埋名,回到乡间与苏离末过平凡日子去了。
苏云找回了爱人,不必再受皇宫种种的牵制,他也不必担心他会泄露秘密了。
先有淳熙的假诊治真诱发,后有苏云交给孟时谦做那“顺水人情”的毒药碗,乃是经过了多少层谋划才成……如今事情成了,他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的开心可言。
但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的。
父亲,您至死也不知,杀您的并非孟时谦,而是我孟待云。我借你隐疾之便,将你提前了三载送上西天。
我是没有父亲的。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