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传你说什么去了?”晚上一回府,便见她正倚在门口等他,张口就问道。
他与她进了屋子,把门带上,喝了一口她倒的热茶,默了一瞬后,望着她道:“我明日就要被立为太子。你趁着今天晚上赶紧离开,东西我都给你备好了。”
淳熙瞧着他,“怕不仅仅只是与你说了册立太子的事吧。瞧你这脸色,难道说了什么与我相关的?”
待云差点呛到,“你怎么嘛。”
“告诉我吧。”她直视着他。“你不说,那就让我猜猜。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往后希望你以我为质,威胁我哥?”
“既然这都瞒不过你,”他站起来,“那你该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今晚你必须离开。”
“可是我走了,你要怎么交代?”
“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是吗?”她叹了口气,转瞬却没了忧愁之色,眨眨眼睛说:“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走。”
“嗯!”他用力点了点头,待她自己简单去准备了一番,便趁着夜深送她出府。
他与她派了两名影卫暗中保护,一套男子衣装,一匹好马,并路上的干粮食水。
“我已秘密与南诏皇帝去信,他会派人在中途接应你。按这地图上的路线走,途中都是我的人,你不会遇到危险。”他将一张地图交给她。
“难为你想的如此周到。”她接过一笑。“师父的事情我定要回去查个清楚,证明你的清白。”
“我其实并不在意。”他说道,“我只在意你怎么看我。”
“可是我在意!”她说,“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你是杀害师父的凶手。师父在南诏从来德高望重,现在想为他报仇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你一日被人误会,一日遭人仇恨,就有一日的危险。不仅如此,若大家都认定这凶手是未来的北齐之主,两国之间怕是真的永无宁日了。”
他听了不禁微微笑起来,柔声道:“那,你要小心。”
“我会的。”她亦对他笑,“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分开。等下次再遇,我同你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面上浮起浅浅的红晕,伸手执住了她的手,“生而形影相依,死而魂梦相接。”
“是的。”她甜甜地笑了,恍然一个满眼星星的小姑娘,又拔下头上的发钗给他,“见钗如见我,你可收好啦。”
他珍重地接过握住,笑了。“这还是你第一次亲手送我东西,我也得送你一样。”
“我要这个。”她不知从哪儿将他的一个狼牙挂坠拉出来,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它。
他原想说这物怕有些凶煞,却见她喜欢的模样,就把话收回去了。“你喜欢,那就给你了。”
“这枚狼牙看上去很特别。”她瞅着他,“狼是你杀的吗?”
“雪狼王的狼牙。”他点点头道,“没错。以前狩猎时暗自帮一个朋友的忙,后来他走了,狼牙也就又给了我。”
“真有你的!”她瞪了他一小下,“行吧。嗯,那我走啦!”
“前面我就不送你了。”他目送着她跨上马,她给了他一个好看又深情的回眸。月亮浅浅的光铺洒下来,恰照亮她侧脸轮廓,美丽非常。
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他看着她,心中在说。
淳熙与他对望了数秒,马儿撒蹄往前奔去。回眸时她看到的是一个孤冷又柔情的少年,银色的月光照在他深蓝的披风上,面色寒冷如霜,狭长的凤眼中满是不舍与悬心。
不定,不定的未来……哪怕对自己说得再有把握,未来也是无法被自己牢牢决定的。这一走,便是天之涯、海之角,江南江北离人恨重,硕大的时空中变数横生。她也害怕,但她必须离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月亮的尽头。他转身进屋后,已然换了一副神情,方才的留恋不舍消失殆尽。
“人可带过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娉婷婀娜的女子从帘后走出,姿态款款如莲,眼波温柔似水,衣裙宛若拖曳十里月华,安安静静地立住了,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待云怔住了,只盯着她。
然她此番姿态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秒便忸怩起来。
“小女子剪云见过八殿下。”她款款行了个礼。
孟待云忽觉得有股无名火要从心而起,又强自压下。细细打量她一番,那眉眼尤其像淳熙,身姿亦然,只是衣着装束更较淳熙美艳了十倍,浑身的妩媚劲儿也更胜于她。
只需稍稍易容,足够以假乱真。
“这个女子不错吧!?”暗影从后面走出来。
“你从哪找来的?”孟待云问。
“这你就不用管了。”暗影走上前来,对剪云使了个眼色,她便退下,又拉过孟待云,笑说:“你的姑娘还真是厉害,想来这个剪云也不能替她多久。”
孟待云看着他,“你也早就知道了?”
暗影不答反笑,“殿下心中有数就好。”
孟待云一笑,“我的两位兄长近日如何?”
暗影抬了抬眉毛,一拍胸脯说:“好啊!好得很!”
“以后还会更好。”孟待云说着,笑着端详淳熙给他的发钗。
“喝酒吗?”暗影窃窃笑道:“桃花雪。”
待云抬起眼睛,“喝!”
他有十年多没有如此开怀痛饮过桃花雪。这是于他而言味道最特别的一种酒,能让他忆起已逝的美好,徘徊于现在于未来的不定时空。
“我倒有件事情问你。”暗影为他又满上一杯。
“何事啊?”
“你对南诏的态度,到底是怎样?”暗影问道:“是不是打算为了梅淳熙,与他们修好?”说着摇起头来,“只怕就算你愿意,南诏也不会愿意吧。”
“方才你们说的,我也都听见了。她若回去能为你证明清白自然是好,但南诏不会因此就善罢甘休。之前的败仗于他们而言,乃是奇耻大辱。”
“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我心中有数。”孟待云道:“到时,梅景深若同意让淳熙嫁与我,两国联姻止战,我自然也会遵守和约。他若不同意,那就得开战。我会在战争开始前让淳熙回到我身边来。”
“淳熙是我的。这一点,无论她哥哥,还是她师父,都不能左右。”
暗影叹笑着摇头,“我不能想象,知道真相后梅淳熙会如何。”
待云深吸一口气,“她迟早要面对,也必须面对。”
“她所经历的一切,对一个姑娘来说,还是太残忍了。”
“可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待云说:“我相信她可以。在承担那些之后,回来与我重逢。”
夜深了。二人饮酒尽欢,纷纷醉倒在桌上入眠。窗外月色大亮,屋内酒色淋漓,门大开着,时而吹进几丝冷风。
——这是印雪轩此前从未有过的景象。
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他只想着她这句话,好像得到了一个无比郑重的承诺。她的声音在他梦中回旋,在酒香波漾、月华流转间起舞,似乎前此近二十年的苦难一夕消散,从今往后只有甘甜,属于她与他的甘甜。
而后遗忘了风雨,遗忘了二人背后重重群像的画布。世界变得孤单,孤单得只剩下一男一女。
却也是不孤单的,因为她就是他的全世界。其他人,皆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