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瓣。
印雪轩中古桃树的花瓣,枯萎了他也认得。
“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眼前一方明黄色的衣袍,问话的人居高临下。
“奴婢听不懂陛下所言。”
“是真不懂吗?”
“陛下亲自审你,是你的荣幸,还不快从实招来?”苏公公在孟礼身后说。
“是你为了杀他,早就有预谋接近印雪轩,身上才会沾了那古桃树的花瓣。对吧?”孟礼可不相信一个奴婢敢冒着生命危险忤逆祥妃那样的主子。是她,就是她亲手杀了孟待云。
她忽然站起来,带着手腕脚腕上的铁锁链叮铃哐啷地一阵响,囚衣撕碎处的血痕都暴露出来,“陛下若已认定是我,我说什么也无用,为何不即刻令下把我杀了,给八皇子报仇?”
“天牢的滋味不好受吧。”孟礼微翘起嘴角,“对你这……”外头的白光照进来,他忽然进一步看清了她的脸,忽后退了一步。
“像,真像。”尤其是扭头的时候,发丝飘落在眼前,那眸中情绪不定的样子。
我若此时为保命说出八皇子还在世,他必会被重新接进宫来,继续过以前被人欺侮的日子吧。祥妃也会复位,这样,此后他的日子更难过。可我若是不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师父在这里的人可以来救我,但势必会大动干戈一番,师父也会对我失望。她心里想着这些,面上却平静如水。
“你想死?”孟礼忽然笑着问她。“你杀了孟待云。朕就这么叫你死了,着实太便宜你。你当一个奴婢的贱命,能抵得朕一位皇子吗?”
“陛下既如此痛心,又为何,八皇子还在时对他不闻不问,任他受人欺侮?”她忽然问。
“大胆奴婢!”苏公公站出来,“你竟敢质问陛下!?”
“此话我不问,陛下自己也会想。苏公公,无需这么激动。”她歪了歪脑袋说:“就算他已不在,陛下也没让他葬入皇陵。不入皇陵,又说他是您的皇子。这其中道理,我是想不通的。”
孟礼猛然被触到了心事,一时又惊又怒,“你一个奴婢,死到临头了,是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和朕说话!?”
“当然是死啊。”她坐下来,随意地翘起腿,一手拨弄起头发来,“人临死前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反正都要死了。”
孟礼冷笑。“好,好。”
“让她在这天牢里,将剩下三十八种刑具全都体会一遍,别叫她死了。”
“是,陛下!”
孟蕙、孟时谦,皆着人打听着天牢里她的情况。孟蕙听了很高兴,差人去报与祥妃知道,两人这才觉得算是开始报仇。而孟时谦听到消息,起初并无反应,几日过后却有些急了,又告知自己得多忍耐些时间。因为她在牢中受的苦越多,最终被他救出时就会越感激他。一面如此想着,一面却又担心牢里的刑具要毁了她的美。是娇花一般的美人呵,怎么着也不该待在天牢那种地方的!可谁叫她冒犯了他,这就是下场!
苏公公跟着气急败坏的孟礼走出天牢时,外边下雨了。
他转身找人要伞,却听孟礼道:“不必。”
天空一片灰暗,空气凉凉的,雨丝细细的。孟礼仰头看着青空,“朕和她别离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
顿了顿,又说:“印雪轩里那些被褥,都是她送去的吗?”
苏公公不由噤声,即刻示意身后的人都推了下去,上前躬身对孟礼说:“陛下也觉得这里头有蹊跷啊。”
孟礼意味不明地笑道: “他们把朕当成什么了?”
“这……”
“既然一定要这么做,朕就成全他们。”
“对了,上官家可还有别的动静?叫你的人继续盯紧他们,有什么继续向朕汇报。”
“是,陛下。”苏公公抬起眼睛看着他。他晓得,孟礼早就想对上官家下手,而祥妃杀八皇子之事不过是一个契机。祥妃不可能再被复位了。只是,早些年时也见过陛下与祥妃情意深浓的样子,竟说废就废了。
“太子是朕的嫡长子。”孟礼看穿了他心中疑惑,竟难得地坦诚道:“朕虽然放任他们斗了做这么多年,但庶子始终正不了。”
苏公公大惊,忙道:“陛下今天怎么,怎么与老奴说这些呀!”
“怎么,你难道不一直想知道?”他一掌拍在他肩上,“老狐狸!”
没了梅淳熙,风影一个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时她才忽然发现,两人一起行动时,她总是依赖她的。现在她进了牢里,她该怎么办?
方案一,组织她们的人,商定营救方案。可就算救出来了,以后她还如何在宫里活动呢?除非易容。方案二……
她忽然立住了,身子僵直起来。
师父令她来北齐,本就是因为梅淳熙。如果说,梅淳熙真的不在了……
梅淳熙曾承诺过她,日后会想办法送她回到师父身边,可现在她都自身难保了,如何能兑现承诺?反之,如果梅淳熙真死了,她疏影一个人在北齐当不了好探子,师父何必不把她召回去呢?这样,她就可以回到师父身边了。
来北齐这么久,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南诏时的日子,想念乐浮白。
然而师父每次来信,都是催任务一类的内容,没有一次与她叙叙别后思念的。
如今这一切,都是梅淳熙自找的,谁让她非要揽事救那个傻儿八皇子?若非如此,何至于呢!?
如果执行方案一,万一不成功,师父必会怪罪,弄不好自己也会搭进去。若执行方案二,她会有更大可能被召回南诏,重新回到占星台。
脑中斗争了许久,她终于定下了心,竟开始拿着扫帚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做起一个宫女本分的工作来,对其他事情毫无动作。天数过久了,有据点的人来问为何许久都没见到梅淳熙,她也给搪塞过去了。只等告诉师父梅淳熙死了,他自会把自己召回去的。只要能回去,哪怕是受罚,也心甘情愿。
对于这一切的一切,她本来就感到无所谓。谁天生愿意当一个卧底,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呢?这纯粹就是被逼的。若非因为这是师父之令,她怎么会过来!?
她是这样想了,感到奇怪的却是孟时谦。
“翠微,你说那个叫风影的,不是和赵幽明一起进宫的密友吗?怎么赵幽明出了事,她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翠微正好端着茶水进来,放好了在桌上,听到主子这样问,也好奇地向窗外看了一眼。“风影她,近日干活反倒更比往日好了。奴婢也觉得奇怪。”
“二十三。”
“什么?”
“今天是牢里给她上的第二十三样刑具。”他的手扶在茶杯外边,茶水的暖意透过杯身传递到手上。“我原以为她娇弱,如今看来,倒是挺硬的。”
“殿下既然担心她,为何不去相救?我看赵姑娘弱得很,万一被折磨死了呢?”
孟时谦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殿下,是否需要奴婢替您去走一趟看看她?”
“你以为我没派人过去吗?”孟时谦喝了口茶,“但凡她有一点求助与我,我的人回来也不会是那般反应。”
翠微没敢再问了。
梅淳熙起初是寄希望于风影在外边会想办法救她。但空等了三天后,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孟时谦派来的人过来看她,她却也不接受。
至于孟礼,他分明知道一些,却还要装。
她从不怕别人对她狠,因为她对自己更狠。便是牢里所有刑具都上遍了,生不如死,她也不会轻易寻死的。
这些天她明白了,将一具□□往死里折磨是什么感受。
如果风影想放弃她,自然也就不会将此事告诉师父。她不明白自己还能撑多久,但她并不想死。
这时,将能想到的人全都想了一遍,却发现竟无一人会诚心来救她。本在意料之中,却又意外地觉得悲凉。
但她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救那个傻子的。
背靠着冰冷的墙,她感到额角又有血淌下来,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有些温度的。垂头,看见自己鲜血的颜色。刚流出的血还是鲜红的,早时候流的早成了深褐色,凝固在牢房的地上。
血珠鲜红,泪珠莹白。
这世上,人与人间的距离,果然是遥遥如隔星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