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醒看不出来谈佑信没信他的话,谈佑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只是问:“你住哪儿?”
思考过如何搪塞体检的问题,倒是没想过谈佑会问他住哪,顾醒的大脑在遇见谈佑时再次精准宕机,光顾着眨巴眼睛,像故意演给谈佑看一样。
谈佑盯着他打颤的睫毛顿了下,才说:“问你呢?”
“住局里!”
“跟我回家。”
两人同时开口。
谈佑站起身,套上黑色风衣,扫了顾醒一眼:“哦。”
顾醒见他往外走,抬脚跟上去,喊:“谈佑!我跟你回家!”
谈佑不吱声头都不回,顾醒拇指顶进上腹咬牙跟在后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审异局瀑布屏障,谈佑忽然回身问:“你刚才说什么。”
刚穿过屏障的顾醒险些撞到他身上,全身上下无比机敏的感官似乎突地变回经久失修的破败模样:“啊?我说住局里……我说错话了。”
“下一句。”
“我跟你回家。”
谈佑静静注视着顾醒的双眼,过了许久低低“嗯”了声。
车停在审异局瀑布屏障外的停车场,智浮车在多禧星已经不算是罕见的交通工具,但谈佑依旧选择普通的小轿车代步。
谈佑家住在甘城内区的老宅区,距离审异局不远,但最快也要四十多分钟。
车刚驶出审异局外林区,顾醒就歪在副驾驶座上眼睛一闭没声了,谈佑扫了眼他苍白得过分的双颊,想到今天是顾醒正式进入审异局的第一天,估计大清早就去了实验体基地体检,到现在整整折腾了一大天。
不是说在休息室睡了好几觉吗?
芯片可以让实验品猜测主人的意图并投其所好,且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顾醒大脑里的芯片……
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谈佑若有所思地望着似乎已经陷入沉睡的顾醒。
车停在楼下,谈佑静静坐了有十分钟,才抬手拍了拍顾醒的肩膀:“到了。”
“嗯……”
在车座上蛄蛹了两下,顾醒老半天睁开眼:“这么快?”
“十二点多了,上楼冲个澡早点睡。”
顾醒没出声,或者说他一时发不出声音,嗓子忽然疼得厉害,浑身哪儿都不对劲,只能顺从地随着谈佑下车跟在后头。
谈佑家住在三楼,很老的楼,没电梯。
刚踏上第一层台阶,顾醒忽忽悠悠就往一旁栽,谈佑眼疾手快地拽了他一把,目光微沉又问了一遍:“体检没问题?”
“没……”
一个字刚出口,顾醒剧烈地呛咳了几声,弯腰撑着膝盖好一会才能回话:“我在休息室睡觉没盖衣服,特能部空调开太大,估计有点冻着了,没啥事。”
说完正打算调整一下面部表情换回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是一低头就瞧见谈佑攥在他腕上的手,顾醒眨了眨眼,有点酸,他将此归结为熬得太晚:“谈博,搀着我点。”
谈佑猛地收回手,沉默了片刻才将手再次搭回顾醒的腕上。
搀扶的动作不温柔,像提溜一袋大米。每向上一层他一定会松开顾醒的手腕,稍等几秒才会再次握上。
顾醒全力抵御疼痛的精神力错过了那只搭在他腕上的手的一举一动,那只拿起手术刀时稳健无比的手,指尖正藏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两人进屋开了灯,顾醒撒摸一圈,盯着黑灯瞎火的主卧:“叔叔阿姨呢?”
他十几岁就住在谈佑家,谈佑的爸妈跟他亲生爹娘没什么分别。
谈佑脱外套的动作明显一滞,顾醒立即捕捉到微小的细节,他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但随即就见谈佑跟没听见他的问题一样进了洗手间。
水流落入掌心再滑落到洗手池的“哗哗”声激起一片尴尬,微启的唇瓣紧紧合上,顾醒咬紧双唇。
他可不想再吵架,还如此莫名其妙?就像上次,莫名其妙的冷脸、冷战,到最后分开居住,直到今天……
不说就不说呗。
谈佑从洗手间出来时,顾醒刚开解完自己,没等说话肚子先“咕咕”响了。
指尖上漏掉几滴未擦干净的水珠,谈佑扫了顾醒肚子一眼,意思明显。
“我能吃。”
顾醒主动解释。
两边的衬衫袖子被各自向上挽起两节,谈佑上腹的位置还贴着顾醒糊上去的暖贴。暖贴颤颤巍巍地挂在白衬衫上面显得有些滑稽,但衬衫的主人像是忘了这个与他形象完全不搭的物件的存在,谈佑语气平淡:“吃口热面条?”
顾醒也没磨磨唧唧,直说了个“成”字。
吃饭又是个沉默的过程,谈佑坐在他对面一口没吃,在顾醒喝完第一口汤时,说了两个字:“死了。”
顾醒手一抖险些把碗摔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那间漆黑的卧室,刚下肚的柔软面条化作一根根钢筋铁棍搅得他肠胃开始疯狂痉挛。
面条顺着筷子滑回碗里,顾醒跟个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谈佑从身后书架顺手抽出一本书,起身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喉结微微动了两下,面条再次被挑起,顾醒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哪怕胃痛到眼前发黑。
将最后一口汤喝掉,顾醒深吸口气尽量自然地开始收拾碗筷。
站到水池前,双手捏在白瓷碗边,却似乎忘了拧开水龙头,顾醒像被钉住的木桩。
“你撒谎?”
突然的声音吓得顾醒打了个激灵,后背“唰”地冒起一层冷汗,胃突突蹦得就要破腹而出,他条件反射地反驳:“你才撒谎!”
谈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站在门口抬头示意顾醒看看红肿可怖的右手背:“体检结果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顾醒有些无奈,为何谈佑三番五次地问同一个问题,只得随便找个理由,“这是我今天被门夹的。”
“脑子被门夹了。”
“混蛋啊你,回来就骂我!”
“快点弄,我睡觉去了。”
“好走不送了您。”
嘴上这么说,谈佑又坐回了沙发。
顾醒有些愣神,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已经被关上门的主卧,耳边嗡嗡响,震得他的头生疼。
“小醒,阿姨给你炖了排骨,你尝尝怎么样?”
“哎呀外面凉,小醒你多穿点!”
“想要什么就跟叔叔说,叔叔给你买。”
记忆里,他们喊他的名字比喊谈佑还要多得多。
掌间的书上移掩饰住双眼真正看向的地方,谈佑的目光顺着顾醒的视线移到紧闭的门上,也因此错过了顾醒短暂地掐进上腹的五指。
书翻了一页,谈佑站起身对着厨房的方向:“你还睡你自己的房间。”
一个主卧,两个面对面的次卧。
碗筷是一人份,顾醒洗了不短的时间,洗得十指白得快看得见骨头。
客厅里灯开着,已经不见谈佑,对面的房门早关上了,这估计是谈佑有生以来睡得最晚的一次。
顾醒像用散的零件硬拼到一块的骨架,想扑到床上闷头大睡,但又不得不挪到洗手间冲澡。
不洗澡,他会疯的。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身体发出抵抗的警告,顾醒简单并缓慢地冲了几下,胡乱裹了浴巾慢吞吞将一身破败的零件移到床上。
两年,他不住在这里有两年,怎么说灰尘都不会少。
顾醒伸出一根手指在床头柜上抹了下,指腹干干净净。
要么是经常打扫要么是有人在这个房间住。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住这,谈佑不会允许的,就是允许,也没人能受得了谈佑这么个坏脾气的混账。
除了他。
顾醒自顾自想着,卧室门开着,他调整了下姿势方便看到对面房间的门。
谈佑坐在床边,被褥刚铺好,清理床头和大衣柜积的灰尘霸占了他许多睡眠的时间,这会儿终于到了睡前环节。取过耳塞、眼罩等装备,谈佑板板正正地平躺到床上。
夜晚没多少时间再能用来耗费,顾醒蹭了蹭枕头依旧睡不着。
床单、被罩、枕头等床上用品都是沿用从前的,却带着清淡的皂粉味。
很好味,是谈佑身上的味道。
但事实证明这并不能改善他的睡眠质量。
快熬了一圈,顾醒对时间几乎失去概念,不过他估摸应该也就十分钟,从肩膀到脚趾,他浑身上下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小腹中一点以冲破肚皮的架势疯狂痉挛。
顾醒不知道对于正常人来说此刻他所经历的属于什么级别的疼痛,但对于痛觉神经敏感、疼痛会放大数倍的他来讲——他感觉自己快死了。
冷汗顺着顾醒全身的毛孔凶猛地往外钻,丝滑的白睡衣贴在身上,瘦得凸出的肩胛骨显得愈发明显,没了高领打底的遮掩,脖颈上现出一道不规则的暗红色长痕。
在铺天盖地袭来的剧痛裹挟下,顾醒按着肚子咬牙翻身下床,他一步一顿脚软得几乎扑倒在地,待走到门边只剩下喘气的劲儿。
靠在门框盯着谈佑房间数了九个数,顾醒咬紧唇关上门,反锁。
连滚带爬将自己扔回床上,抽搐了近二十分钟,等蜷缩的手指能微微伸开,顾醒立即抓过枕头塞进怀里,紧接着把头埋进枕头里。
疼晕了醒,醒了再疼到昏厥,冷汗淋漓出不尽似的。
但只要有一秒的清醒时间,顾醒便贴紧枕头,似乎皂粉的味道是灵丹妙药,能缓解他身体上的疼痛。
时间已经无需钟表等工具也界定,清晨微弱的光透过没来得及拉上的窗帘零零碎碎地投射进来,顾醒缩成一小团躲在厚厚的白色被子里,双眸紧闭,额上残留着一层薄薄的冷汗,白皙的脚背偶尔痉挛般抽搐一下,纤长的睫毛还在微微打颤。
顾醒从不定闹钟,也没有这样的习惯,但现在他回来了,人工闹钟便准时来到他的卧室门前。
“起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