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近圆未圆。
从实验体基地赶回研测中心时,夜已深。
谈佑的双颊是失血的白,好在他的血已经制成药剂转交给梁逸成功让顾醒转危为安。
推门声不敢放大一分,但顾醒眯着眼正对上他的双目,好像等了许久。
看起来似乎不大清醒的目光追着谈佑落回床边:“谈佑……”
谈佑点点头探向他的额头,顾醒抬起右臂就势握住那只手腕。
“谈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吗?”
大概是重伤初醒,声音发糊,他重复了几遍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清晰些,但似乎根本不想要谈佑来回答。
还没到一分钟,掌心的手腕就开始发颤,顾醒意识不是十分清醒但好像一下子就知道谈佑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他松开那只手,缓缓摸向自己的脖颈,摸向浅得快看不出的勒痕,唇瓣微启又缓缓合上。
什么也没说。
躺了不到半个月,顾醒独自一人出了研测中心,能说能笑能打能跳。只是那张脸依旧是毫无血色,苍白像被顽固的胶水粘在他的双颊,再昂贵的除胶剂都无济于事。
壳子作了几年的实验器皿,顾醒常常体弱得别人无法想象,又偶尔顽强得可比烧不尽的野草。
但贯穿的伤对左肩依旧造成了无法逆转的损害,他笑着跟谈佑调侃自己肩不能提以后需要人喂饭。
“你不是左撇子。”
为了不越过自己设置的界限,谈佑让不解风情成为插在身上的标签,却没想到条件反射的规避态度令两人一时陷入无话的尴尬。
一次几乎要命的重伤,没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反而让本就千疮百孔的两颗心各自藏进角落。
回归特能部的当天,顾醒没有给谈佑发去任何消息,独自回家开了瓶酒,饮下一半。
在特能部办公区外驻足了几分钟,谈佑没有赶回家,孤身去了酒吧,仰头不歇气地倒空一排酒瓶子。
没调智浮车,他选择大部分常人使用的交通工具回了家。
拾级而上,酒精刺激得太阳穴发疼,谈佑的脚步依旧很稳却异常沉重,踏上的每一个台阶都回荡着悲音。
敲门两三四声,密码他记得太牢了,但手按不上去,想等人敞开门接他回家。
如果没人出来给他开门,他就不回家了……
手背青筋暴起,发白的指节加快与门面接触的频率,坚持多年的人瞬间冲上头的疯狂忽然间那么坚不可摧。
微醺的双眸对上被浓重酒气糊住的瞳孔。
“谈佑你……你喝酒了?”顾醒抬手去触碰对方挂满红云的脸颊,“怎么喝这么多啊!”
他把人往屋里推,自己站门口开始换鞋嘴里叨咕:“家里没醒酒药,你等我下楼买啊!我马上回来,你喝几口温水,喝这么多小心胃疼啊!”
手腕被攥住,不知从哪儿吹来的过堂风,扫出“咣当”的关门声。
双手被按在墙上,顾醒束手就擒。
“谈……”
一个字刚发音,再多的话都被压上的唇封锁。
难解难分,没人再去计算时间。
谈佑情难自禁,视线范围内仅能容纳这双盈满水波的眼,双手试探去攻略秘密的禁地。
顾醒忘乎所以,迫使自己不要去注意肩胛骨加剧的痛,助力谈佑的大手前进。
只是愈发难忍的疼痛逼迫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出轻颤,缠绵的身体立即分开。
谈佑后退数步,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扬起,重重地拍在自己的左颊。
尔后,快速奔向浴室,门扉紧闭。
迷离的紫眸骤然清晰,顾醒舌尖轻点了下唇,突然疯了一样冲到浴室门前拍打。
“谈佑你是不是男人?”
他不停拍,直到听见水声。
瞬间卸了力,顾醒的手往下滑垂到身侧,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垂眼盯了会儿自己的裤子,恍惚中仿佛化身为小丑。
快步奔进厨房,顾醒打了满满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
浑身的热浪不散,浴室哗哗的水声扰得他愈加心烦意乱,客厅大小窗户以乱速开启,顾醒冲到阳台迎上冰冷的晚风。
闯进室内的夜风吹舞起白色窗帘,拖住谈佑刚踏出的半只脚,月光照出阳台上孤寂的轮廓,顾醒正双臂抱膝蹲在椅子上。
谈佑折身回浴室拎了条干爽的浴巾快步走上前将衣角还在滴水的身影裹住。
“傻吗?”
伏在膝上的头抬起,顾醒仰起脖颈儿瞅过来,眼尾泛红。
谈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去泡个热水澡,小心感冒。”
“你管不着。”
“去不去?”
顾醒薅下浴巾甩到地上。
“我感冒发烧就算死了关你啥事?”
谈佑张了张嘴没发出半个音节,事到如此他无法再罩上冷硬的面具用从前的漠不关心多说一句。
是程序出了问题,里头的编码错乱,还是芯片被这个总是头痛的小脑袋给烧坏了,署名为他的“实验品”在一次次抗拒他的指令。
顾醒跳下椅子,踉跄一下险些扑地上,他勉强稳住身形避开谈佑伸过来的手臂加快步子躲回卧室。
但留着门。
换睡衣,盖被子,昏昏沉沉中头痛腹痛左肩的伤痛多管齐袭。
顾醒开始辗转反侧。
一张温暖的手掌贴在他的额间,声音低沉:“吃药。”
“我不吃。”
顾醒等了几秒,没听到回应,忽然涌上一股不知道从哪里窜上的委屈,闹得鼻子一酸眼眶立马一湿:“不吃,死了算了。”
“你能不能不这么幼稚?”谈佑捞起人揽着顾醒的腰,“别乱动,肩膀伤那么重不想好了?”
一个抱也就一分钟,顾醒嘴一撇眼眶红得不像话,不敢睁开,怕像打了开关就直接哭出来。
胸口剧烈起伏,顾醒哆嗦好半天才分开两片唇瓣。
谈佑抬手将药片送到他嘴里。
几粒药,一口水,顾醒闭眼骨碌回被窝背对着走到门口的人:“谈佑你就不能多待会儿吗?”
关门声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顾醒咬破唇瓣缩得紧得不能再紧,像个新缠的毛线团。
投降得一点都不好看。
眼泪没来得及收,谈佑就折了回来。
拖鞋与地毯接触的声音轻得可以忽略,谈佑的手搭在瘦得咯手的脊背。
毛线团松了,蛄蛹着往谈佑胸口靠。
“我怕你再出问题……”
谈佑的手在顾醒的腹间揉一会儿离开几秒,人还背对着他,姿势实在不好,但他丝毫不嫌累。
我不能拿你的身体开玩笑。
顾醒把一句话翻译成自己理解的意思,眼角眉梢刚染上笑,就听谈佑说:“我明天搬出去。”
毛线团全散,顾醒变成弹簧“呼”地坐起来,立马又弓背捂住上腹:“什么意思?”
“我不想当禽兽。”
“搬也是我搬,”顾醒光脚下了床,强压颤音,轻笑自嘲,“本来就不是我的家,哪里能让你搬啊?”
两三步走不到门口,上腹里忽地一紧一松再拧成扎实的麻花,布料登时一抽被攥到一处,顾醒单手撑地弯腰蹲下,疼得一动不敢动。
谈佑猜他是情绪波动太大,犯了神经性胃痛,但顾醒身上病症实在太多,便不敢轻易下诊断。
他迈了两大步半跪到顾醒旁边:“胃疼还是肚子疼?哪儿难受?”
顾醒猛地仰起脸,彻底丢盔弃甲。
他开始厌恶自己,自作多情又死缠烂打。
“这儿最难受,你能治吗?”压着哭腔,顾醒点了点心口的位置。
“谈佑,我是什么体质?把我拿去解剖好不好?说不定能为人类做贡献呢。”
那么多年,他藏得爱慕太多了,坠得心口沉甸甸得快喘不过气,再也放不下。
顾醒的情绪十分激动,惨白的唇开开合合放出一堆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狠话来诅咒自己,说到喉咙嘶哑才弱下来:“你真的不能爱我一点点吗,谈佑?”
双手都绞进上腹,身体失衡,人往下栽。
谈佑一把捞住他,按进怀里。
顾醒的眼泪扑簌而下摔在谈佑的白衬衫领滑过他的脖颈。
谈佑不可抑制地一抖。
“傻蛋你撒开我……”顾醒使了些力推开人,失衡后仰坐了个屁股墩儿。
“嘶……”
他侧身坐到地上抓紧上腹:“我肚子疼胃疼哪都疼……”
那只手又探过来,抓住他的手背,分开与上衣难舍难分的五指。
欲拒还迎,谈佑你这招能要我的命。
顾醒一咬牙,抬起另一只手带着两人的手一同往下按:“让你碰你不碰,现在揉当个鬼事儿?我被你死气了,我就咒你孤独一辈子……”
用了些巧劲儿,掀开冰冷的手,等了几秒又盖上去,谈佑嗓子眼压了块铁,磨得又沉又哑:“好。”
“你巴不得孤独一辈子是不是……”顾醒声音跟着微颤的身体抖,“我怀疑我上辈子十恶不赦,让你来惩罚我,焚我心肺,燃我体魄,生得凄苦,死不痛快,卑微廉价,活受折磨,欲罢不能,死不回头……”
他一套说下来几乎没有倒气儿,说完眼皮一翻一口气上不来,接着胸腔传来哮鸣,按在腹中的手挪到胸口,攥紧。
谈佑猛地起身,飞一般冲到床头,拉开抽屉精准地找到放在最上层的喷雾剂。
“别说话。”
一阵兵荒马乱,谈佑如临大敌,似是遇见职业生涯最疑难的突发病症。
待顾醒一口气好不容易上来,膝盖与地板摩擦的剧痛才迟缓地传递到谈佑的大脑。
顾醒歪在床尾,脸上挂着氧气罩,好半天撑起眼皮看了眼跪在地上眼巴巴瞅他的谈佑。
腕表没有切换模式,谈佑的那双手撑在膝盖轻轻打着抖,那双眼是顾醒从未见过的红。
酸涩冲到喉咙,灼得嗓子疼得发不出声。顾醒抬起无力的手移到心口,一字一句随时要断气般:“你不是天才吗?你教教我……我这里难受得要坏死了……你是医生,你救救我,救救我们啊?”
肉眼可见的颤抖,那根手指擦过顾醒的脸,抹掉源源不断滑落的泪。
顾醒跟开闸泄洪一样:“我八成也是投胎来还泪的,流干了我就死了……”
“顾醒!”
谈佑声音里的颤意太明显了,明显得他就算一句话不说顾醒也能知道他对他的感情。
没人数数,也没有工具来计秒。
谈佑无法克制情难自禁却十分小心地拥住顾醒的双肩。
眼泪簌簌而下,顾醒勾起虚弱至极的笑,下巴抵在谈佑的肩膀,说得非常非常轻:“混蛋,多抱我会儿吧,一分钟也好啊……”
双臂蓦地收紧,谈佑泛着雾气的双眸染上深深的痛色。
原来顾醒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