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一行人看起来就十分气派、出身不凡。小吏和老者听到他的声音后当即停手,用余光一扫,皆是浑身战战兢兢、不敢再抬头。
但小吏到底见过些世面,担心贵人见到老翁的凄惨模样,犯了恻隐心责怪于他,便抢白道:“见过贵人们。贵人,咱们大安宫早就用不上木柴,这老翁还要强买强卖,还要我打他一顿,简直是死乞白赖,我可没真动手啊贵人。”
老者颤颤低着头,闻言喉咙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却没为自己辩解一句话。那小吏说的句句属实,他也找不到什么可辩解的地方。
“阿兄。”李丽质轻扯了扯李承乾的袖子:“你身上带了钱帛么?”
“长乐是想把柴火买下来?”
“嗯……”
李丽质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
她定定注视着老翁,他背上的柴火是身形的几倍之宽。糙黄面上的皱纹比古树之根还要错综奇崛。那双手更是因常年握住斧头,彻底变形了。、
确实是让人生出恻隐之心的模样。何况他先前和小吏争执时说过,自家已经连着几日揭不开锅了。李丽质听了,自然不忍心极了。
“想买,那就去吧。”李承乾摸了摸李丽质的发髻:“不过阿兄也没带钱,你同宫人们借一些,等回宫之后再还给他们。”
闻言,老头昏暗浑浊的眼中迸出一抹精光。连忙趴服在地,对着一行人叩首连连。李丽质刚想把筹来的钱交到老翁的手里,被吓了一跳:“老人家你做什么呀,你快起来吧!别跪了!”
老人却浑若没听见,磕头磕得背后的柴捆都一晃一晃,快要散架。直到李承乾派人强行把他扶起来才停止,珍而重之地把一把钱币塞进贴身的怀中。这是他家中几口人活命的指望。
小吏见状,小声嘟囔道:“碰上贵人,真是算你走运。”
李承乾自从见了这老者后,神色就莫名低落。见妹妹好心买下他的柴,也只是稍稍展颜。他刚想开口和老人家说两句话,身后的李泰却忽然开口:
“既然这里的柴火卖不出去,你怎么不背去西市卖呢?”
【噗。】
【青雀这倒霉孩子。】
【何不食肉糜……但还好,至少知道西市还可以卖柴卖炭的。】
老者本来又要下跪,却被侍卫们强行提起来:“回贵人的话,小老儿家中一连几天没有进项,昨天已经把柴运到了西市,可,可……”
“可是百姓们只肯买蜂窝煤,不肯买你们的柴火,是不是?”
“正是!正是!”老人激动道:“他们不肯用小老儿砍的柴,嫌它烟尘大、不暖和。胡说!小老儿卖的明明是最好的梨木了,他们都在胡说!”
作为柴火,梨木的木质扎实,烧出的火也更旺。可和蜂窝煤相比,就纯粹是小巫见大巫,根本没办法相比。百姓们一旦用了后者之后,就不愿意花差不多的价钱买前者了。
思及于此,李承乾开口道:“老人家,你愿意跟我们去一趟西市么?我们也去看一看你儿子,看他卖柴卖得怎么样。”
多年的经验告诉老人家,不要和贵族人家攀扯关系,离他们越远越好。他本该卖了柴然后快点走掉的,可说这话的小孩面皮雪白得像团子,乌溜溜的目光中,一片纯然清湛的恳求。老人家只觉怀中的钱币微微发烫,竟一口应了下来。
“太好了,您请。”
李泰有些不快道:“阿兄,咱们这就不逛大安宫了?”
“嗯?难道西市不是更热闹吗?而且还有胡商的铺子。别怕,没事的,要是阿耶问起来,你们俩就说是我带你们去的。”
听了后半句话,李丽质和李泰的脸上才舒展开来:“好耶——”
“就等着我开口背锅是吧?”
李泰小胖脸都笑皱了:“才没有呢。而且,本来就是阿兄你想去西市逛的。胡商铺子也是你说的,跟我们可没什么关系!”
李丽质也不住地点头。
“好吧。”
李承乾想了想阿耶发火责问的模样,也默默打了个激灵。没关系的,嗯,我也是有正当理由的,阿耶罚不到我头上……的吧?
老翁还以为要走去西市,没想到内侍径直把他往马车上带,吓得他连呼“使不得”。内侍混作没听见,把他生生搬上去了,心下却暗道:哼,这老头还敢拒绝。他们想跟皇子皇女同乘都没机会呢。
老翁上了车,只觉四周都是他没见识过的富贵,哪儿都不敢仔细看。连脚都不敢沾地,生怕鞋子踩脏了波斯进贡的长绒地毯。
直到为首的贵人和颜悦色让他坐下,他才战战兢兢挨着屁股边,不敢深了坐。
“你是哪里人呐?”李承乾问。
“小老儿乃是……”
从他的话中,李承乾知道,此人姓吴,没有名字,家中人唤他吴老大,从前是战乱逃到山上避难的山民。隋朝太平了之后才敢搬到山脚居住。因家中没有土地,他们一家人平日靠着砍柴、烧炭,卖给大安宫附近的宫女内侍为生,赚些微薄钱财、维持着生计。
“所以,你一家几口人都卖不出去柴火。家中就没有了进项。”
老头脸上顷刻笼罩着一层悲苦的雾:“回贵人,确实是这样的。”
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今天能靠着贵人的恻隐之心换些口粮。可是明天、后天呢?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好心的小贵人呢?
李承乾沉沉叹了一声,没继续追问下去。白糯团子似的面皮上流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神情。
唔……阿兄好奇怪。
李丽质和李泰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为什么兄长为什么突然心情就不佳了。
不过他们还是第一次接触皇宫以外的人,也不嫌弃吴老大的落拓样,对他格外好奇,尤其是他早年当山民的事迹。山中有没有创人的野猪,又有没有遇见过老虎?见后者点了头,齐齐骇然惊呼一声,追问起详细经过来。
唯独李承乾若有所思,望向窗外。
很快,西市到了。
西市卖什么的都有,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周遭的空气自然不算好闻。几个小孩下马车时,都不留痕迹地皱了皱鼻子,咳嗽了几声。旋即他们就看到,人群一窝蜂地涌向某个地方。
那里是……
李丽质惊叫出声:“是不是阿兄你开的那间铺子!”
长安城中,分有东西两市。其中东市多是达官贵人、西市多是民众所在。蜂窝炭定品之后,最下品的炭则有官府在西市设铺售卖。李丽质、李泰对前朝事不甚了解,只听说他们阿耶和阿兄鼓捣出了有利百姓的炭块,使得西市日日门庭若市。
但他们如今见了,才觉得丝毫不夸张。
有皂吏们看守秩序,使得买炭的队伍构成了一条粗壮的长龙、队伍中百姓们挤挤攮攮着,都踮脚翘首,生怕店中的存货告罄。买完炭的人自觉省了钱,都愿意买点别的东西。连带着蜂窝炭周遭的几家铺子都成了旺铺,大门前人进人出,好不热闹。
李丽质捧着脸,小声道:“阿兄,你好厉害……你在看什么呢?”
她方觉李承乾的目光没停驻在铺前的盛景,而是转向了另一处。李丽质循着李承乾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处极为稀疏冷落的地界。没有一间店铺,只有连片的人或站立或蹲坐,争抢般招呼着偶得的三两客人。至于他们卖的是……
李丽质“啊”了一声。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阿兄的心情不好了。
李承乾转过头来,轻声问道:“你看,那里面有你两个儿子吗?”
吴老大眯了眯眼:“哎。那个高瘦的、还有那个蹲着的,就是我儿子咧。还有几个,都是乡里乡亲一座山住的。剩下的我就不认识了。”
他说的两个人,正是争抢客人最凶的二人。而除了吴老大的两个儿子,整片卖柴、卖炭的摊主脸上皆笼罩着相似的、如出一辙的愁苦。
与蜂窝炭官铺的车水马龙,如有泾渭之别。
“好你们几个小崽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故意让阿耶担心是不是!”
兀地背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暴喝,让三个小萝卜一瞬间僵在了原地。连心情最不佳的李承乾也被迫中断了思绪,下意识抓紧了袖摆,缩住脖子不敢回头。
然后,他感觉背后的领口倏然一紧,脚下一空……竟被凌空提了起来!
“啪!”
“怎么带弟妹来这种地方?”
李承乾糯团儿的面皮顿时红成了一片,连耳根也不例外。小手下意识往后捂,但他的身子悬在空中,怎么也够不到,反倒像条挣扎扑腾的鱼。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承乾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他闷闷的气音从牙根发出:“阿耶……你快放我下来!”
李世民道:“先告诉阿耶,为什么要来这种鱼龙混杂之处。”
李丽质和李泰甚少见阿耶发火的模样,见他拍了李承乾的屁股,当即不敢说话,把存在感缩到了最小。但听了这话,李丽质还是脆生生道:“阿耶,阿兄是想来看卖柴的人!”
“哦?”李世民的目光一动,若有所思。他看向李承乾,似乎在等他往下说。后者却摆烂似地趴在他怀里,小脸别向一旁,只留给老父亲一个通红的耳根,什么都不肯说了。
“来,丽质、青雀,你们来告诉阿耶,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大安宫么?怎么来的西市?你们阿兄又为什么想来看卖柴的。”
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把遇到吴老大、马车上和他攀谈的内容,以及今日在西市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他们年岁尚小,有时说得颠三倒四的,有时候又有重复之语。李世民却只耐心地静静听着,不曾打断小儿女一次。
听完之后,他竟罕见地沉默了下来。只把怀中的傲娇小孩向着空中颠了颠,惹得后者气愤地使劲拍了下他后背。
“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世民大笑完之后,才放下了李承乾。把两个小的一手一个搂在怀中:“这地方鱼龙混杂,不宜小孩儿久留,你们先跟阿耶回家。”
转头又嘱咐身侧面白无须的内侍:“把那些人的柴都买了,一并送入宫中。”
李丽质的一双眼睛顿时亮晶晶的。她也曾经这么想过,但碍于自己身上没钱,堂堂公主又不能总是跟宫人借钱吧。幸好有阿耶开口。至于李泰,他正在为今日草草结束的西市行而郁闷呢,在李世民怀里拱来拱去,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李世民一只手就把他镇压得死死的,再动弹不得。李泰只好气闷地窝在阿耶的怀中,目光恋恋不舍地望着嘈杂纷乱、又生气勃勃的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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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立政殿。
“承乾,听说你跟你阿耶闹别扭了?”
“没有!”李承乾头也不抬。
还说没有呢,长孙皇后失笑。看承乾这小模样,一提起他阿耶就气鼓鼓的,从前可从来没这样过。不过陛下也真是,承乾怎么说也是七岁了,又立了太子。怎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弟弟妹妹的面前打他的……
一想到那个部位,长孙皇后的笑意就怎么也止不住。
“咳,要是没有,阿娘就请你阿耶过来用夕食咯?你阿耶议事了一整天,现在肯定饿了。”
“……阿娘,我不饿,先回了。”
长孙皇后笑眯着眼,不曾拦他。却见李承乾哒哒着步子走到一半,突然折返回来:“阿娘,你知道么?蜂窝炭的灰也有大用。”
“哦?有什么大用?”长孙皇后作洗耳恭听状。
“可以用来肥田、还能铺路、盖房子……”李承乾把从弹幕中获取的知识如数家珍说了一通,末了抬头,无比认真道:“只要有人收集这种煤灰,然后卖出去,也能生计不愁了。”
“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不跟你阿耶说呢?还要阿母代劳。”
“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不跟朕说呢?还要你阿母代劳。”
两道声音交叠起来,同时在李承乾身边响起。他反应过来,当即就要撒腿就跑,却直直撞在了一个人的腰上。后者“嘶”了一声,眼疾手快把李承乾抱了起来:“还在跟阿耶生气呢?”
李承乾把头扭过去一边,不说话。
孔先生说,在双亲面前要恭顺守礼他这般作态,已经有违了孝道。要是阿耶因此厌恶了他,要废太子……就厌恶吧!
他就是生气!阿耶为什么要当着弟妹的面打他屁股!而且还笑他!
像是能听见李承乾的心声一般,李世民对上他的眼睛,谆谆道:“白天的时候,阿耶当时在大安宫找不到你们三人,又听说你们去了西市,一时心急……承乾,你可知西市是什么地方?那里什么人都有,还有拍花子。阿耶是担心你们,着急过头了才会那样。阿耶发誓,以后再不会了。”
过了许久,李承乾的声音才闷闷响起:“……为什么要笑我?”
“那不是嘲笑你,那是阿耶觉得欣慰,方才开怀而笑。”
李世民认真道:“阿耶那是高兴,阿耶自己还没留意到的时候,承乾就已经洞察了百姓的疾苦,还想出那么好的解决办法。”
李承乾动了动嘴唇。其实不是他想的,是弹幕看他怏怏不乐,为了哄他才教的。是天授的秘法。
“不过,承乾以后再不必担心那些卖柴百姓的生计了。后你可知阿耶今天下午在两仪殿议事,都议了什么?”
“阿耶已经下旨,令官府统计天下所有因蜂窝炭失去生计的百姓,每口人赋田时多赋五亩桑田,永不收回。承乾,这下你可安心了吧?”
李承乾因为讶然,缓缓张开了红润的小嘴。在李世民微微泛绿的瞳孔中,他清楚看见了自己映在当中的闪烁倒影,比月色还要真切数分。他被包容而欣慰的目光包裹住全身,如坠热泉般涌出丝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