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照和周六急匆匆地抵达襄州司法院时,门口已经聚集了十几家媒体的记者和摄影师,正翘首关注着对面的车道——半个小时后,襄州狱的囚车就会抵达这里,押送被告人祝珏出席今日的庭审。
“人来得比咱们设想的还要多”,周六有些兴奋道,“看来咱们上次的报道确实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那日她们将女工们在司法院门口声援祝珏的录像放在网上后,短短两日内便收获了近百万的视频点击量,十数万条转发和评论,“抗议女工领头祝珏被重罪控诉”“工人齐聚司法院请愿无罪释放祝珏”等相关词条立即冲上襄州本地的资讯榜前列。
“咱们的时机把握得刚好”,沈慕照微笑道,“工人聚众抗议、武氏集团道歉等事才过去不久,公众对于这些事情还很敏感,现下又曝出抗议组织者被当局控告、工人请愿的事情,祝珏的案子,总算是被咱们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那些记者和摄像队伍的边缘,开始摆设摄像机,调试话筒设备。
“你们是哪一家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旁边正等候着的女记者歪过头来,一脸好奇地攀谈。
沈慕照和周六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随后周六答道:
“襄江周报。”
“哦。”记者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显然正在脑中搜寻“襄江周报”是何许人也,但却实在想不起业内还有这号报社,只得追问道,“你们报社是最近新创立的吧?”
周六抑制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正色道,“没错,我们是上个月刚创立的一家新报社。”
虽说汉江周末因为报道垄断协议一事在襄阳打响了名头,但是沈慕照和周六平日行为极其低调,因此传媒业内仍有不少人只知道汉江周末的名字,却并不认识沈慕照和周六其人。考虑到汉江周末最近一连串引起轰动的报道而频出风头,难免会招致同业者的嫉恨,沈周二人便约定,如果对面并未看出她们的身份,就杜撰是“襄江周报”的员工。
那记者颔首,旋即将她们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道,“司法院今天公开祝珏案子的审理结果,你们也是准备过来报道最新消息的吧。”
沈慕照点点头。记者叹了口气,看着围在司法院大门前占据最佳拍摄视角的几家显眼的大报社,带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口吻感叹道,“咱们来晚啦,都没占上好位置,不知道能不能抢到第一手消息呢。”
新闻报道讲究时效,哪一家媒体能率先报道最新消息,便能在舆论场上抢占先机。沈慕照和周六看着司法院门口早已被大报社的记者和摄像师占据的好位置,面上神色凝重地附和着记者的话点点头,但眼底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们确实没有占据好位置不假,但司法院内有她们的消息源——梁思远此时此刻就在法庭之内,等待着司法官的裁判结果。只要判决结果一经宣告,她们能比任何媒体都更快获得消息。
“......今天抢不到第一手消息,回去又要被主编骂了”,身侧的记者显然没有她们那样的底气,忍不住愁眉苦脸道,“唉,真不知道汉江周末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做出一个接一个的大新闻,我要能有她们一样的运气就好了。”
沈周二人面上不动神色,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紧接着,那记者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地喃喃自语道,“不过,得到了裴氏集团改换大选支持者的消息,这两天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那记者兀自说得入神,以为自己的碎碎念并没有被身旁的人听见,但实际上沈慕照却留心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里。她注意到记者提到“裴氏集团”“大选”等字眼,顿时精神一震,脑中飞快转了几下,随后状似无意道,“换人?裴氏不是一直在游说崔元参选吗,听说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怎么会突然换人?”
记者听见她这么说,先是一惊,随后含糊道,“啊,我有听到这方面的风声,不过也不是很确定啦,哈哈......”
沈慕照微微眯起眼。记者方才的话如钩子般一下勾起了她的好奇心——裴叙放弃游说崔元,又会去支持谁来参选呢?
她实在迫切地想弄清这一点,不由地凑近那记者,低声道,“关于裴氏集团竞选支持者的事情,你还知道些什么?”
记者用充满防备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退后几步,打起哈哈道,“没什么,都是道听途说罢了......”
“我有门道,能第一时间拿到庭审的结果”,沈慕照紧紧盯着她,目光灼灼,“我用这个来和你交换裴氏集团的消息,怎么样?”
记者微微睁大了眼,脸上流露出动摇之色,“真的假的?你能第一时间拿到庭审结果?”
沈慕照笑笑,从包中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电话那端很快被接通,她打开免提,在记者紧紧注视的目光中,对着电话道,“喂?思远,你已经到法庭了吧?”
“我到了”,电话那端传来梁思远的声音,“今天进门的时候看见门口围了不少记者,嗬,真是好大的阵仗。”
“你现在方不方便拍一下周围的环境?如果可以的话,把你的律师证也一并拍进去吧。”
“可以,现在庭审还没开始。我这就拍好了发过来。”
梁思远有些疑惑,但她想沈慕照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便不再多问依言照办。
挂断电话后不到一分钟,图片便发了过来。沈慕照将手机往惊讶的记者手中一塞,笑道,“怎么样?现在你是不是能相信,我可以帮你第一时间拿到庭审结果了?”
记者看着手机图片里的法庭陈设以及印着梁思远名字的律师证,默了片刻,随后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
“好,我答应你的交易。”
随后,她凑近沈慕照,低声道,“我接到消息,裴氏最近开始接触......”
* * * * * *
梁思远刚将图片发送给沈慕照,便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木门开关声。督察官和秦律师一前一后地走进,依次在她对面的公诉人席和旁边的旁听席上落座。
两人的脸色较之第一次庭审,更加凝重了几分。不过,梁思远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脸色恐怕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虽然不管是从法理上,还是从舆论导向上,都是作为辩方的她更具优势,但是最终结果没有公布前,谁也不知道这场诉讼的成败如何。
三人这样各怀心事地静默了一会。很快,崔元便从侧门走向法官席落座,祝珏则在一左一右两名法警的押送下,坐在了被告人的位置。
梁思远看向祝珏,发现她也正看向自己,对自己点头示意。旋即“嗵嗵”两声,木槌敲击声响起,梁思远和督察官同时起身,紧张地注视着正中的司法官崔元。
“襄州督察院诉祝珏谋反罪一案,今日继续开庭审理”,崔元的声音通过案上的话筒,清晰地在空旷的法庭内响起,“关于督察院提出的增加轻罪指控的请求,本院认为......”
眼角余光中,梁思远看见祝珏有些紧张地并拢了双脚,而她自己握着卷宗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本院认为,督察院此前已经以重罪指控监禁被告人祝珏,若在庭审过程中又主张更换轻罪指控,则会构成对被告人祝珏合法权益的侵害,故本院裁定,驳回督察院的申请,继续按照原来的诉请审理......”
驳回了!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梁思远激动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她连忙转头笑着看向祝珏,一连对她比了好几个ok的手势,祝珏也是一脸的激动不已。
督察官站起身来,急切道,“崔参军,‘法无禁止皆可为’,我们提出的申请并不违反唐律的规定,您怎么能用保护被告权益这样抽象的理由否决我们的申请呢?我方表示异议,恳请您再考虑考虑.......”
“我考虑得很清楚”,崔元平静道,“你们确实不违反唐律的规定,可是这不代表你们的行为就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别说资深业内人士了,就算是个法学院的新生,也能看出来你们突然改变指控的目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续道,“先用重罪指控让被告人不得保释,施加为期两个月的监禁,等到庭审过程中,又改成轻罪指控,借此拖延原本的诉讼进程,并且让自己改变后的诉请能得到部分支持,不至于输得太难看,对不对?”
督察官没料到崔元居然如此直白地将己方的那些小算盘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旁听席上的秦律师也脸色难看了几分。只有梁思远忙不迭地连连点头,不能更赞同。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她的心里话借着崔参军的嘴,全都说出来了!
“崔参军,您可不能被网上那些舆论干扰了判断啊!”督察官仍在坚持最后的努力道,“我看过,网上那些说我们恶意打压被告人合法权益的那些新闻媒体、网民,都是些不懂律法的法盲,她们都是被有心之人带了节奏,咱们可不能因为舆论而影响了司法公正......”
“司法公正?”崔元冷哼一声,“正是为了司法公正,才必须要驳回你们的申请!”
督察官没料到崔元的态度如此坚决,不由一怔,旁听席上的秦律师则紧绷着脸,神色极为难看。
“你们作为熟悉规则的强势机关,不论是在程序还是在实体上,都已经具有被告人无可比肩的优势,若是还要利用规则,不断地给被告人制造绊子,阻碍她们为自己维权,恕我直言,未免也吃相太难看了。”
崔元冷着脸,举起法槌,“就这样决定了,本院裁定驳回督察院的申请,继续以谋反罪的案由审理。”
督察官神色灰败地坐回位置上,梁思远则挺直了脊背,微微扬起下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庭审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控方和辩方依次就祝珏谋反罪的案件事实进行辩论,梁思远底气十足,声音洪亮,逻辑清晰,而督察官则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很快就来到了庭审的最后环节。崔元拿起法槌,目光在控辩双方之间巡梭了几番,沉吟着作出了最后的判决:
“本院认为,被告人祝珏谋反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构成谋反罪,判决驳回督察院的诉请,并宣告被告人祝珏无罪,即日释放!”
法槌挥下,“嗵”的一声脆响,响彻法庭。梁思远情不自禁地起身,冲上前紧紧地拥抱住祝珏。
“结束了,都结束了”,梁思远声音哽咽,“你是清白的,你自由了!”
祝珏拍着梁思远的肩膀,全身因为喜悦而微微颤抖着。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但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笨拙地重复着,“是的,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监牢里的那些漫漫长夜,在这一刻终于被画上了句号。在长达数月的监禁里,她愤怒过,无助过,沮丧过......但无论如何,她总算走出来了,她没有被强权压垮,也没有被利益引诱,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并将获得应有的自由。
祝珏感到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起来,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眶里不断滑落。梁思远察觉到她脸颊上的泪水,伸手用衣袖替她擦了擦,用同样泛红的眼睛看着她,笑道。
“欢迎你回家。”
“莲姨她们,一直在等着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