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樊广场中央。十几个保镖围成一圈,将一群女工团团围住。一个红衣高挑女人站在圈外,朗声道。
“那份协议是各厂共同缔结的,能不能终止,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你们给我三天时间,我去说服其他厂子的负责人终止协议。但是,三天里,你们不能离开厂子一步,一旦被我们发觉你们当中有人轻举妄动,那就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祝珏听到武凌云愿意终止协议,心中不由燃起了些希望,但当听到她要求女工们整整三天寸步不离厂子时,那股希望的火苗又霎时暗淡了下去。
女工们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肯主动终止协议当然最好”,郑婷道,“可是要我们等三天,结果还不能保证,我可等不了这么久。”
“就是”,李薇薇附和道,“三天时间,她们早想好对付咱们的法子啦。咱们又在厂子里,接触不到外人,岂不是任人宰割。”
“要不,咱们再和她们讨价还价?如果能和平解决,我愿意多等一天”,圆脸女工道,“再勉强一点,一天半也不是不行。”
众人商量了一番后,最后拿定了主意。祝珏上前一步,对武凌云道,“三天太长,我们等不了这么久。最多给你们半天的时间商量。”
“半天时间?”武凌云怒极反笑道,“这点时间,连人都叫不齐。就算所有电子厂的经理和负责人不眠不休地商量,最起码也要两天时间才够。”
“一天时间”,祝珏斩钉截铁道,“这是我们的底线。”
武凌云抿了抿唇,正欲还价,一道熟悉的女声忽地从身后传来。
“凌云,别跟她们废话了!”
武凌云转身,只见母亲武延优正从一辆轿车中钻出,抬步径直向她走来。
“妈?”武凌云讶然,“报社那边处理好了么?怎么来这里也不说一声?”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武延优走至武凌云身侧,冷冷瞥了一眼对面的祝珏,又转头看向武凌云,语气有些无奈道,“汉江周末的主编,是裴氏一族的人。”
武凌云一怔,旋即愤恨道,“难怪它一家小小的报社有胆针对我们,原来是有裴氏在背后撑腰。”说罢叹了口气,道,“既然汉江周末的背后是裴氏,咱们和她们也没什么好谈的,只能硬碰硬了。”
“还有一件事”,武延优故意放大了声音,好叫对面的祝珏听见她说的话,“你知道,汉江周末是怎么拿到垄断协议的原件吗?”
“怎么拿到的?”武凌云急切道,“管家刚打电话过来,说保险箱还是关着的状态,她刚才派专人拆开,发现垄断协议原件确实不见了。我想,知道密码的人只有何宝文,大概是他叛变投向了裴氏,偷偷拿了协议出来,然后交给了汉江周末......”
“最初我也是这么猜测的”,武延优冷笑一声,“不过,我刚刚逮住了何宝文,从他口里听到另一番说法。”
祝珏预感到武延优接下来会说什么,心中不由一紧。包括陈语在内的其他女工虽从未见过武延优,但见她眉眼与武凌云颇为相似,料想她应是武氏族人,均一脸防备地看向她。
“他说,汉江周末的主编昨天引他到报社,拿出一个和存放着垄断协议的保险箱一模一样的箱子,骗他说她们已连件带箱拿到了垄断协议,要勒索山南阳一大笔钱。”
“接着,她们故意露出破绽,让何宝文能单独接触箱子,他果然上钩,在箱子上按出密码,打开箱子后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文件。报社员工抢过箱子,查出了他刚刚按出的密码,然后他清楚地听见……”
武延优顿了顿,目光冷冷地扫过祝珏,“听见报社主编转头就把密码告诉了一个叫做祝珏的人。”
武凌云霍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祝珏。
祝珏垂眼看向一边,避开武凌云的目光。纵然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此时此刻,她却怎么也无法直视武凌云的脸。
“告诉我”,武凌云声音有些发颤道,“你有没有参与窃取垄断协议。”
祝珏嘴唇动了动,想要辩解,可是喉咙艰涩得像是被胶水黏住似的,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理智告诉她,她应当矢口否认一切,甚至可以趁机反咬何宝文一口,说一切都是何宝文干的,是他为了推卸责任才指控自己参与了窃取协议一事,反正武凌云与何宝文素来敌对,她这一番说辞,也不是没有可能使武凌云信服。
可是,此时此刻,祝珏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累到牵动嘴角都觉得费力。
从她打定主意要反抗厂子以来,一边要联合春柳晓芸等女工,商量抗议的具体事宜,另一边又要小心翼翼地在武凌云和刘媛面前遮掩行迹,避免她们起疑心,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现在为了避免激怒武凌云,又要扯谎话来骗她,现下她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
正当她沉吟不语时,武凌云从方才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道,“何宝文的话,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不可尽信。妈,我们还是派人调查一下,再下定论。”
闻言,祝珏心下松了一口气,同时察觉到武凌云言语间仍对自己多有维护,又忍不住一阵酸涩。
“这个自然,我不会因为那个小畜生说的那些话,就打消对他的怀疑”,武延优道,“不过,垄断协议失窃一事关系重大,任何有嫌疑的人,都不能轻轻放过。”
说罢,她神色严肃地凑近武凌云,用只能两人听到的音量道,“凌云,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她真的如何宝文所说,和那家听命于裴氏的三流报社合作窃取了垄断协议呢?万一她早就背叛了我们投向了裴氏呢?万一此时她们的抗议,也是裴氏对付我们的计划中的一环呢?再与她们多纠缠一刻,消息就会扩散得更远,我们的处境就会更加不利。”
武凌云拧眉不语,面上的表情甚为纠结。
“你不必纠结了”,武延优微微叹了口气,道,“换做平时,我一定会征求你的意见。但是这次,我已经替你做出了决断。”
武凌云惊疑不定,正欲询问母亲替她做了什么决断,便听见一阵警笛声从路口由远及近传来。
女工们也听见了警笛声,一时紧张起来。
李薇薇怒道,“他爷爷的,她们不会报了警要抓咱们吧!”
几个胆小的女工听见她这话,不由纷纷露出恐惧的神色,“天哪,那咱们快跑吧,我可不想进局子!”
“等等!大家先别慌!”祝珏连忙安抚众人道,“我们只是站在这里举牌喊话,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警署应该没有理由要抓我们。”
女工们听了她这话,面上的慌乱之色消退了一些,但仍显得十分忐忑不安。
警笛声快速逼近,紧接着,一连十几辆警车从广场路口呼啸而入,停在保镖形成的包围圈两侧。身穿制服的警员黑压压地从警车前后左右涌出,迅速包围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个身穿灰色职业套装的中年女子从警员中走出,径直走向武延优的身侧,语气颇为尊敬地道了一声“武董”,武延优则略一颔首,以示回应。
祝珏盯着那个灰色套装的女子,觉得颇为眼熟,脑中飞快思索片刻,方才想起她是秦律师。林树开会要赶走刘媛的那天,她曾作为武凌云的律师,宣读了董事会的决议,又主持了撤销林树总主任职位、任命刘媛为新任车间主任的会议。
“秦律师,这是?”武凌云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灰衣女子,道。
秦律师却没说话。就在这时,一个警员走出队伍,面对着众女工们,用洪亮的声音道,“我们接到报案,说是襄樊广场有人聚众闹事,扰乱公共秩序,特来处理此事。”
女工们一下骚动起来。祝珏上前一步,沉色道,“我们只是在这里站着说话,没有堵住道路,也没有骚扰路人,哪里来的扰乱公共秩序一说。”
“对”,陈语高声道,“你们要抓人,也得有依据才行。”
那警员撇了撇嘴,语气不耐道,“自然是有人来警署报案投诉你们,我们才找上来的。上面已经立了案,下了命令,我们也是依法办事,麻烦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说罢一挥手,示意其他警员上前动手。
祝珏愣了愣,眼见警员们从四面八方朝女工们包围过来,急忙喊道,“你们不能随意抓人!拘捕令呢?你们把拘捕令拿出来!”
刚才同祝珏说话的警员翻了个白眼,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纸,随意展开,两指捏着那纸张的上缘,往祝珏面前一伸,“喏!这就是了。”
祝珏慌忙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定睛一看,只见那抬头白纸黑字写着“拘捕令”三字,中间是若干信息,底部加盖了警署的公章,确实是合法有效的拘捕令无疑。
祝珏捏着那张拘捕令,心如乱麻。她不是没有想过,武氏可能会动用官府的力量对付抗议的女工。她之前也特地查过相关资料,确信她们的行动至多引来城市管理者的驱赶,应当不会招致严重的麻烦。可是,眼下警员居然拿着拘捕令要直接拘捕她们,这实在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下一秒,那张纸便被警员一把抽走。“看够了吧?看够了就跟我们走,有什么事,到警署再慢慢交代。”说罢对身侧的警员使了个眼色,那两个警员会意,一左一右上前来要将祝珏架走。其他警员也纷纷拥上,掏出手铐来要制止女工。
祝珏奋力地抵抗着两个警员的拉扯,冲武延优等人所在的方向怒吼道,“你们究竟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居然敢动用公quan力来zheng压我们!”
武延优神色淡淡,对她的控诉不以为意。武凌云则垂下了眼,紧抿着唇不去看她。秦律师推了推银边眼镜,上前一步,冷声道,“祝小姐,警署受理公民报案,前来拘捕聚众扰乱公共秩序的嫌疑人,乃是依法办事,可没有见不得人这一说,请你注意措辞。还有,我劝祝小姐你还是乖乖配合警署的执法工作,否则再加一等妨碍公务罪,依照唐律的规定,你可能会面临五至七年的徒刑。”
祝珏寒着脸,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两名警员按住她的左右臂膀,强行给她戴上手铐,推搡着她的肩膀往警车走去。
祝珏踉踉跄跄,不停焦急地扭头,朝四周张望着,只见原先聚在一起的女工们,正一一被拥上来的警员驱散:李薇薇一边高声叫骂着,一边抵挡着三名试图给她戴上手铐的警员;周敏在混乱的人群中左钻右窜,试图突破警员的包围,却还是被一把拽了回来;林小娟垂着头,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在一名警员的厉声呵斥下挪步钻上了警车;郑婷一边不停躲着警员伸过来的手铐,一边仍试图同他们讲道理,企图说动警员对她们网开一面,而陈语被强行塞进对面的警车,屡次想从车中跳出,却又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挡了回去......
祝珏看着自己与敞开着的警车车门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她们才是被克扣工钱、受到压榨的一方……
明明她们只是平和地表达自己的诉求……
明明她们只想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
凭什么那些干了违法勾当的企业能安然无恙,而她们却要被当成作奸犯科的嫌犯戴上手铐,被屈辱的抓捕!
大颗的泪珠砸在银色的手铐边缘,破碎成扭曲的形状。祝珏咬着嘴唇,想要将呜咽声生生憋回肚子里,却还是丝丝缕缕地从唇齿间的缝隙中逸出,发出兽一般的悲鸣声。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啊。
“等等!”
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她的侧后方石破天惊般响起。
祝珏愕然扭过头。熟悉的黑色轿车前,一黄一黑两个人影正冲她所在的方向走来。黑衣人落在黄衣女子身后半步,一手举着一个小型摄像机,不停转动着,试图将四面八方的景象全部拍入镜头。
“哟,这不是沈主编么”,武延优望着逐渐走近她的黄衣女子,轻笑一声,道,“怎么,知道你的同伙有难,特地来搭救她们了?”
武凌云看见沈慕照,微微睁大了眼,惊奇道,“是你?裴......”
“好久不见,武同学。”沈慕照冲武凌云微微颔首,打断了她的话,然后旋即转头看向武延优,一脸不解道,“同伙?除了周六,我还能有什么其他同伙?哦,我懂了,莫非武董是指她们?”
说罢,她指了指祝珏等人。
祝珏和陈语对视一眼,面上均惊疑不定。她们抗议的事情从没对沈慕照提起过,不知道她此时出现在襄樊广场是为了什么,与己方是敌是友,一时默然不语。
武延优闻言,双手抱胸,脸上分明写着“我就看你怎么演下去”。
“那武董您可能有些误会,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们”,沈慕照耸了耸肩,将女工们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凉凉道,“很明显,这些女孩子们,和我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祝珏的目光在武延优与沈慕照之间打了几个转,脑中飞快地思索着,试图捋清当下的形势。
沈慕照曝光了垄断协议,便是公然与武氏作对,武延优必然对她抱有敌意,而刚才她说沈慕照来搭救“同伙”,显然是以为抗议的女工们与沈慕照是一伙的。沈慕照此时装作不认识她们,便是要与她们撇清关系,避免武延优因为她而迁怒女工们,这样看来,沈慕照是在有意保护她们。
果然,武凌云听了沈慕照一番话,登时若有所思起来。武延优则笑道,“哦?既然这样,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出言制止我们?”
“当然是为了多拍点镜头了”,沈慕照从善如流,笑眯眯道,“我们做新闻的,总有副狗鼻子,一有事情发生,立马就闻着味来了。你们要是这么快就把人都抓走了,我来不及拍摄,上哪去找素材写新闻呢。”
武延优唇角的笑意渐渐收敛,道,“警署现在正在执法,可不是你们闯进来做新闻的时候。”
秦律师咳嗽了几声,原本呆立着的警员立即回过神来,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在女工们的抵抗和叫骂声中,将她们一个个关押上警车。祝珏双手被拷在身后,只能用双肩抵着车门上缘,不肯进车,两个警员便掰着她的肩膀,抓住她脑后的头发,将她整个人从车身上拽离,随即按着她的头,强行将她塞入车中。
沈慕照脸色蓦然一变,忽地拔高声音道,“周六,你说这次的报道,我们起个什么标题才好?”
周六立马会意,大声道,“山南阳电子厂心虚捂嘴,暴力zheng压抗议女工,怎么样!”
“好,够劲爆,就用这个做标题!”,沈慕照应道,“就把它作为垄断协议的后续报道,用加粗加黑的大字号放在头版头条上!明天咱们的报纸,一定会大卖的!”
说罢,她转而看向武延优,盈盈一笑道,“武董,你说呢?”
武延优自知道沈慕照出自裴氏后,便已下定决心要与她硬碰硬,此时便不理会她的威胁,哼了一声,道,“随你。你的报纸印刷得再快,此时此刻,也帮不了她们。”
武延优话音刚落,祝珏便觉得背后一股猛力袭来,顿时站立不稳,摔进车里。紧接着“嘭”的一声闷响,车门被用力关上,外面的声音霎时被隔绝开。
祝珏慌忙起身,往窗边挪动身子不停张望,只见女工们相继被警员控制住,押送上车。几辆警车开始发动,一辆接着一辆驶离广场。
须臾,刚才控制她的警员一左一右,打开后座车门上车,将她围在当中。
“别看了,老实点。有什么事到警局再慢慢交代。”坐在右侧的警员挡住她的视线,不等她开口便语气不善地警告道。
祝珏不理,伸长了脖子,仍不住往后窗外张望着。只见武延优和一众保镖转身朝轿车走去,而沈慕照和周六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汽车发动声响起,窗外的景象快速移动起来。那一黄一黑两道人影迅速向后退去,顷刻间便被房屋和树木遮挡住,再也看不见了。
祝珏缓缓转过头,心下一片茫然。她怔怔地看着手腕上的金属手铐,在不停闪烁的警灯下,泛出或红或蓝的光泽。
被押送到警局后,等待着她们的会是什么?
祝珏缓缓闭上了眼。
人生第一次,她感到自己的前途命运,完全失去了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