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龙跑开后,裴叙继续游说崔元参加竞选。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外部到内部,从主观到客观,从横向比较到纵向比较,逐项一一分析崔元竞选的诸般优势和上任后的诸般好处,一番话说得义正又辞约,入情又入理,路过的蚂蚁听见了都摩拳擦掌来竞选州长。
只可惜,他这一番舌灿莲花,却对崔元没有丝毫效果。崔元仍一脸客气地回答,竞选州长一事,他还需再观望观望。
他嘴上说是观望,其实就是委婉的拒绝。裴叙本就说得口干舌燥,已有疲意,又见崔元态度坚决,便知今日事情难成,再说下去,纯纯自讨没趣,便冲崔元勉强一笑,托口上厕所走开了。
崔元望着裴叙离去的背影,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正准备吃些食物歇歇,却见桌旁忽地探出一个脑袋,不禁一吓,定睛一看,却是先前跑开的崔子龙。
崔子龙冲他咧嘴一笑,继而好奇道,“裴叔叔为什么一定要你当州长?”
崔元不答,皱起眉头道,“不是让你自个玩去吗,怎么跑来偷听墙角?”
“我正巧路过嘛,又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崔子龙嘟嚷道。她和祝珏分开后,不知不觉间又走回了裴崔二人所在的吧台,见裴叙一脸热切地滔滔不绝,顿时起了好奇心,便蹲在一旁偷听。“不过我倒是真的很好奇,裴叔叔对州长之位这么感兴趣,干什么不自己上呢?他可是裴氏的继承人,他要竞选州长,难道不是有一大拨人上赶着要拥护他?”
崔元闻言,心中一惊。这小妮子在旁偷听了一会,居然就已经察觉出关键之处。不过,崔元向来自负,断然不肯承认崔子龙这个小丫头能有什么过人之处,只觉得她不过误打误撞问到了,现下发问,又是一幅全然无知茫然不懂的样子,便想着定要好好给这个小妮子上一课,显示显示他这个做小叔的聪明睿智,便哼了哼,道:
“世家谋求州长职位,不过是图一个行事方便的靠山,又不是真的要治理一方。州长权力固然大,可是公务加身,又受律法约束,受限制颇多。世家的继承人忙着料理家族企业,东奔西走,本就忙碌不堪,哪里还有精力出任州长?自然是扶持自己的亲信,或者选择一个竞选者加以支持,助其拿下职位,日后再向其讨要好处更为方便。”
崔子龙一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崔元见她颇为受教,心中顿感得意,续道,“至于为什么裴叙找上了我,一方面我是襄州司法参军,本就熟悉官府诸人,竞选州长颇有优势;另一方面,便是他想利用我拉拢崔氏,好利用咱们家在政法界的影响力扳倒武氏。”
“可是我们崔氏一直奉行持中独立,从不附庸于哪个大世族,亦从不站队”,崔元冷笑一声,道,“他裴叙就算是磨破了嘴皮子,我也不可能答应竞选州长,做他们裴氏的棋子。”
崔子龙连连点头称是。
其实崔元说的这些,她心中都一清二楚。虽然她无志于从事政法业,但毕竟生在崔家,世家之间的矛盾纷争,自小耳濡染了不少。只是她深谙自己这个小叔好为人师、指点江山的脾性,先佯装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引得他说出这些话来,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深深受教的样子,好叫崔元高兴,放下对她刚才偷听的不满。
崔元见崔子龙受教的模样,果然心情愉悦了不少,对崔子龙的态度明显好了几分。
崔子龙觉得小叔被自己几句话就转变了态度,不禁觉得有趣,顿时起了玩心,又笑嘻嘻道,“小叔果然聪明,一眼就看穿了裴叔叔的企图。不过,我想这竞选州长对咱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所谓富贵险中求,咱们远离世家斗争的漩涡,固然安稳,可同时不也放弃了一飞冲天的机会吗?”
崔元听她这话,不禁一愣。居中独立是崔氏一族百年代代相传的祖训,崔氏族人无不奉为圭臬,他自小便受此教诲,深信不疑。崔子龙忽然问了这问题,他顿时讷讷地答不上来,只得将脸一沉,冷声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是我们崔氏一族的门风,怎么能轻易改弦更张?”
崔子龙见崔元果然被她这话激怒,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什么,心中却道,幸好小叔没有读心术,要是知道了她心中那些更加大逆不道的想法,非得气昏过去不可。
另一边,裴叙辞别崔元后,转身上了二楼的洗手间。
他一进房间,便反锁上门,神色凝重地掏出手机,继而拨通了电话。
“对,崔氏现在还不愿意完全站到我们这边......你再调查一下崔元最近的动向,看看有没有能入手突破的地方,不管是钱还是权,只要裴氏能给得起......”
裴叙一边说着,一边在房内踱来踱去。突然之间,他的眉头忽地拧了起来。
“为什么要突然换人?已经跟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要放弃.....找新人?去哪里找?难道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现成的州长候选人不成......呃!”
他话未说完,一团黑影忽地从头上笼罩下来,随即一股从天而降的重力瞬间将他压倒在地。
祝珏落地的一瞬间,便感觉到身下传来的柔软触感。她忐忑地看向那被她泰山压顶当成肉垫的倒霉蛋的脸,霎时心凉了半截。
此时此刻她身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裴家大公子,裴叙。
不过现下他正痛得一脸扭曲,不住呻吟着,金丝半框眼镜也被摔在一边,早没了先前那副斯文体面的样子。
千百般想法在脑中走马灯般飞速走过,祝珏觉得走为上计,登时从那倒霉催的裴大公子身上爬起,拔腿就跑。
她慌乱起身的一瞬间,口袋里似是掉出了什么细小的东西,骨噜噜地滚了出去。祝珏意识到,那是沈慕照给她的耳麦掉了出来,但现下她忙着逃跑,无暇理会,便不去捡。
祝珏刚迈开步子,随即右脚脚腕一紧,竟然行动不得。她回头一看,只见裴叙低着头,抓住了她的脚,吐出一句“别跑”,另一只手已摸索到掉落的眼镜,就要戴上。
祝珏左腿蓦地用力,作势要往他头上踢去。裴叙只得松开抓着她脚腕的手,慌忙抬臂阻挡。祝珏趁机跑向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正欲开门,门外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打扰一下,我们是保安,刚才看见这间房间疑似有不明身份的人闯入,请让我们进来检查。”
祝珏的手立马缩了回去,登时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
该死的!这群保安怎么来得这么快!
裴叙从地上慢慢爬起身,戴起眼镜,待看清祝珏的脸,先是一愣,随后脸登时黑了起来,冷冷道:
“武凌云派你来刺杀我的?”
祝珏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只看了裴叙一眼,抿紧了嘴不答话。
裴叙说出这句话后,立时便反应过来不对。这里是武氏的宅邸,如果他裴叙今日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武氏定然难辞其咎,武凌云要杀他,怎么也不会蠢到在自己家里动手。再者,刚才这女子突然从窗外钻进来撞倒了他,却没有再对他做什么,而是转身便跑,显然也不是冲着他来的。再看她见门外有保安,便面如土色,立刻不敢推门出去,显然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了个现行。
裴叙一番思索后,便料定祝珏是个小贼。他心中一边暗笑武凌云治下不严,一边又觉得祝珏此时紧张不已的样子甚为大快人心,扶了扶眼镜,冷笑一声,便要上前去开门。
他刚迈开一步,忽然看见地上有一个极其眼熟的黑色耳塞,顿时停住了脚步。他拾起那物什,细看了一眼后,神色忽的阴晴不定起来。
见室内一时没有反应,门外的保安道了声“得罪了”,随即一阵金属碰击的细碎声响起,显然是拿了钥匙要来开门。
祝珏退后两步。此时此刻,门前,窗后,房内,全都有人,无一处可供藏身,真是插翅也难逃。祝珏按着藏在衣服里的那份垄断协议,身体不住颤抖起来。
“别开门,我在里面呢。”
裴叙忽地出声,喝止了门外试图开门的保安。
“啊,是裴先生在用洗手间啊”,门那边,保安头头的语气霎时恭敬了起来,“刚才房间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啊?”
祝珏死死地盯着裴叙,大气不敢出。只见裴叙冷冷看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字般道,“没有。”
祝珏听他说吐出这两个字,心下霎时大松,同时也满腹疑问。她和裴叙非亲非故,为何他要帮她遮掩行迹?
保安头头听裴叙如此说,也只得高声尬笑两声道,“好的,打扰裴先生啦。”说罢,他看向身侧的小个子保安,疑惑道,“你确定有人闯进了这个房间?没看走眼?”
“我,我确实看见了,有人从窗户上爬进去”,小个子保安急切道,“是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女人。”
“怪事。”保安头头挠挠头,低声嘀咕道,“叫大伙把门窗都看好,那人既然进了房内,肯定不会凭空消失的。咱们待会再来仔细搜查一遍,现下先去处理了那个乱攀爬栏杆的女人再说。”
两人的声音伴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祝珏听他们提起“乱爬栏杆的女人”,刚刚放下的心霎时又悬了起来。她连忙摸出手机,正要给陈语打电话询问她是否安全,一旁的裴叙突然开口道。
“你和沈慕照是什么关系?”
祝珏抬起头,只见裴叙捏着那个黑色耳麦,黑着脸道,“快说!不然等会就把保安喊来。”
祝珏脑中飞快地思索着。裴叙看出这个耳麦是沈慕照的东西,显然他也认识沈慕照。可祝珏不清楚裴叙和沈慕照之间有什么关系,自己贸然回答,恐怕会对她造成不利。心念电转间,她按在手机通讯录上的手指快速滑动几下,拉到沈慕照的号码,拨打了电话,随即将手机塞进口袋,装作若无其事道,“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吗?自己去问沈慕照吧。”
裴叙知道自己这个双生妹妹心思深沉,去问她肯定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便道,“我等会自然会去问她,你先回答我,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祝珏哼哼唧唧了半天,不肯答话。裴叙拉下脸来,“我数三下,一、二......”
祝珏感到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便知沈慕照已接通了电话,忙道,“我和沈慕照是朋友。”
“我可没听说,她还有你这么个朋友。”裴叙眯了眯眼,冷哼道,“你身上戴着她的窃听器,打算干什么?”
祝珏为了拖延时间,嗯嗯啊啊了许久,就是不正面回答。裴叙气得脸都青了,怒道,“你是真觉得我不会喊保安过来?快点老实回答!”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裴叙从西服裤袋里摸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时,怔了怔,随后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端隐隐传来略带沙哑的嗓音,正是沈慕照的声音。她对裴叙说了些什么,裴叙紧锁着的眉头慢慢松开,随后看向祝珏,眼中的敌意渐渐消了下去。
祝珏将裴叙脸上的神色变化一一收进眼底,见他戒备之色淡去,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刚才给沈慕照通风报信,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见裴叙和沈慕照相识,便想试试看沈慕照能不能帮她劝退裴叙。而结果也显而易见,沈慕照显然说动了裴叙。
须臾,裴叙放下手中的电话,面露几分尴尬,几分嘲讽道,“原来是自己人,还真是不打不相识。你走吧,刚才的事情,我会替你保密。”
祝珏心下疑惑,谁和你是自己人?但她眼下离开这里要紧,心中纵有满腹疑问,也只能等事情办完后再找沈慕照问个清楚,便略一颔首,道了声谢,随即轻轻推开门,见四周无人,立刻走了出去。
裴叙见祝珏离去,又将电话放回耳边,道,“对,她已经离开了。”
说罢,他又轻笑一声,道,“真想不到,你居然能买通武凌云手下的人帮我们办事。好妹妹,你连这么重要的朋友也不引见给我,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祝珏走下二楼后,一边拨打陈语的电话,一边脚步匆匆地赶往宴会厅。
她连拨了两次号码,对面都没有接通。祝珏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来。她在大厅门口站定,准备再拨第三通电话时,却见门前的草坪上不知为何聚集了一大群人。保安头头的质问声从人群中央传来,“快说!你翻进栅栏来,究竟想干什么?”
祝珏心下一紧,连忙快步上前,挤入人群中一瞧,只见保安们围成一圈,侍立在武凌云和刘媛的周围。陈语被保安们包围在当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警惕地环视众人,紧绷着身子,一言不发。
“她又没干什么坏事,何必这样逼问”,刘媛温言制止了保安头头的疾言厉色,随即看向陈语,疑惑道,“陈语,你今天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陈语摸了摸鼻子,正欲答话,却见保安头头身旁的小个子保安忽地窜起,往人群中一指,激动地大喊:“抓住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
小个子保安正正指向祝珏。祝珏大惊失色,仓惶地后退,却为时已晚,人群已注意到了她,各种各样的目光霎时投到她的脸上,令她无所遁形。
陈语看见祝珏被指认,不由脸色一白。武凌云和刘媛循声看向祝珏,脸上则不约而同地闪过诧异不解的神色。
“武总,队长,刚才从窗台上闯进来的人,就是她!”小个子保安继续高声嚷道,“我看的清清楚楚,那人穿了一件颜色很少见的绿色衣服,正是她身上那件。”
保安头头此时忽地沉默了,其他保安见队长未下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紧紧盯着祝珏。
小个子保安是个新来的愣头青,不知道祝珏的身份,又立功心切,一门心思只想捉贼,无意间瞥见祝珏鬼鬼祟祟躲在人群中,正是刚才钻进洗手间窗台的贼人,便立即喊叫了起来。保安头头心知祝珏是武凌云邀请的客人,在一众宾客前为难她,相当于在打武凌云的脸,便忙上前打圆场,哈哈干笑两声,道,“哎呀,原来是自己人嘛!这其中定然有些误会,武总,请给我们时间再核实一下,让诸位宾客先入席用宴吧。”
武凌云知道再闹下去恐怕太过难看,忙笑着劝围观的宾客们都回厅内入席。愣头青保安还想再说什么,保安头头一个眼刀飞过去,只得乖乖闭上了嘴巴,一脸心不甘情不愿。
人群作鸟兽散,偌大的草坪上只剩下了武凌云、刘媛、祝珏、陈语和一众保安们。祝珏站在原地,面色如常,心中却在焦急地思索着。她料到保安看在武凌云的面子上,不会在众人面前为难她,但武凌云和刘媛却难免因那小保安的话,对她起了疑心。她得立时对那小保安的话作出回应,好叫她们打消疑心。
祝珏看向武凌云和刘媛,见她们也正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咬了咬牙,缓缓开口道,“武总,刘主任,我……”
“不必核实了。”
陈语忽地开口,打断了祝珏的话。
“祝姐确实爬上了别墅侧面二楼洗手间的窗台,我亲眼看见的。”
祝珏一怔。她不明白陈语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正欲辩解,却见她转过身来,侧对武凌云和刘媛,目光看向祝珏,与她四目相对,随即视线下移。
祝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她两指探出衣袖,微微张开,正是比了一个小小的v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