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祝珏紧紧盯着她,“什么叫作你也是受害者?”
“众所周知,山南阳的背后是武氏。而武氏控股的垄断企业,可不止停留在电子制造业”,沈慕照缓缓道,“襄州境内的轻工,餐饮,娱乐等等行业,武氏都有涉猎,并且占据了相当大的市场份额。我所从事的出版业自然也不例外。襄州日报和襄樊周末你们一定有所耳闻吧?它们全都隶属于武氏。”
沈慕照提及的两家报社,是襄阳城内赫赫有名的头部报社,许多引发轰动的社会事件的报导,均出自它们两家的手笔。祝珏时常在网上看到它们的报道,但不想它们居然都属于武氏。祝珏不由偏过头看向陈语,她亦是一脸的惊讶。
沈慕照似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语气里带了几分怨怼道,“这两家虽有大报社的名气,行事可全无大报社的气度,倒把那些垄断企业的坏毛病学了个十成十。一边牢牢把持着大量的新闻资源和渠道,一边排挤其他的中小报社。小报社哪里经得住它们这番围追堵截?要不倒闭,要不被收购,汉江报能存活至今,也全靠我那茶馆和这家宾馆的收入补贴,否则早就关门大吉了。”
祝珏沉吟半晌,道,“商场上的事情,我不大懂,但也知道那是个讲求竞争的地方。优胜劣汰,赢家通吃,大企业打压其他竞争对手来巩固自己的优势地位,难道不是商场上的常态吗?”
“这话自然不错”,沈慕照道,“市场就这么大,资源就这么多,不可能人人都称大,自然要分个大小高低出来。武氏的企业在短短几十年间能发展到如此庞大的规模,必然有它们经营的过人之处。可是,它们现下的所做所为,却未免过了度。它们已不仅仅是打击竞争对手,更是要彻底独占市场。”
“而独占市场无论在哪个行业,危害都颇为深远。不只是被它们打垮的竞争对手,各行各业的普通大众也会受其累。就拿……”沈慕照停顿了一下,继而神色有些晦暗道,“就拿今天宾馆里发生的事情举例吧。”
祝珏和陈语闻言,不由心中震颤。
在二人的注视下,沈慕照缓缓开口,“所谓新闻媒体,在大部分情况下,即为当权者的喉舌,对外传播当权者想要让大众获知的信息。因此,掌握权力的人,同时也控制着舆论。武氏通过控股两家襄阳头部大报社,便牢牢控制了襄阳的舆论风向,只输出对武氏有利的言论,其他不利于武氏的消息则被统统压了下去。今天那名女工的事情发生后,武氏便立刻四处派人封口,还向宾馆讨要所有的监控录像,正是要将这件事彻底压下去……”
“那你把宾馆里的监控录像给她们了没有?”
陈语急忙问道。
“我给了。”
沈慕照坦然答道,“我若不给,她们会派人来收购宾馆,届时必然会发现是我这家宾馆的股东,那我便暴露了。”
陈语冷笑一声。
“刚才听你前面说了这么多,还以为你和我们这些底层工人有些同病相怜,原来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空话罢了。武氏略一施压,你就怕了她们,乖乖地把东西交出去了。”
祝珏心中却有不同的看法。沈慕照要是害怕武氏,此刻便不会冒着被抓住的风险来武氏眼皮子底下救她们。听她的这番话,倒像是她在刻意避开同武氏接触一般。
果然,沈慕照微微叹了口气,解释道,“那只是权宜之计。我们此时与武氏起冲突,并没有好处。包括那个女工,唉,她本不应送命于此……”
祝陈二人霎时呼吸急促起来。祝珏放在身侧的手蓦地紧握成拳,“你这话怎么说?”
“我大概猜到,那个女工是为什么而来”,沈慕照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之前我有听说,良兴电子厂的工人不满连续降薪,爆发了好几次抗议,但都被镇压了下去。她杀死高友德,应该也是为了这事吧。”
祝陈二人不语,算是默认,沈慕照便接着道,“武氏如今控制着襄阳的舆论,无论是工人抗议,还是杀了一个电子厂经理,他们都能将这事压下去。我把监控交给他们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当然可以誓死不从,拒绝交出监控录像,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武氏还是襄阳的第一大世家,他们就有千百种法子得到她们想要的东西,强行与他们作对,只是徒徒消耗了自己的力气,并不合算。”
陈语有些不忿道,“照你这么说,大家全都因为武氏势大而忍气吞声,做缩头乌龟,那还有谁来制服武氏呢?难道都坐着等老天来收拾他们?”
“暂避锋芒不等于不抗争”,沈慕照看着她,平静道,“正是为了日后的抗争,才要避其锋芒。武氏固然势大,可并非无坚不摧,破局的办法,就是……”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在餐车的水汽上写了一个“合”字。
“单打独斗对付这样庞大的企业,自然毫无胜算,但是如果联合各方的力量,再辅以天时地利,我有信心,能一击必中。”
祝珏看着那个合字,沉默了良久。人多力量大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但在亲眼目睹了小麻雀的孤注一掷后,她对这句话的体会则又多了一层刻骨铭心的悲痛。
沈慕照见祝陈二人神色凄然,垂了眸子,声音不大但格外坚定道,“我虽然不能完全赞同她的行为,但确也实实在在敬佩她的勇气。我不会让这样勇敢的人就此被埋没。等把武氏打倒,我一定要为她写一篇报道,让襄阳乃至全大唐共和国的人都知道她的事迹,知道世界上曾有过这么一个勇敢刚强的姑娘。”
祝珏怔怔地看着沈慕照。与沉静婉约的外表截然不同,她的眼中此时透露着一股倔强又执着的狠劲,令她恍惚间想起了小麻雀站在窗前握着刀的决绝神情。
陈语原本板着的脸也松动了。她看向祝珏,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陈语便慢慢地从外套里摸出那份宝贵的协议。
“这是小麻雀威胁各大电子厂的经理和负责人签订的提薪协议,武氏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怕这份协议泄露出去。你看看,这份协议能不能帮助我们对付武氏。”
沈慕照一愣,急忙接过那份协议看了起来。祝陈二人则分别站在她的身旁,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反应。
沈慕照手指微动,将那协议细细地一页一页看过。她的脸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但随着翻阅的深入,那激动之色忽地凝结,渐渐淡了下去。
很快,她翻过最后一页,然后,极其缓慢地将那份文件递给陈语。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沈慕照踌躇了一会,开口道,“可是……”
祝珏霎时心凉了半截,紧张地关注着她接下来的话。
沈慕照面露无奈,继续道,“这份文件有不少不符合唐律规定的地方,而且这份协议又是各厂的负责人和经理在被胁迫的情况下签订的,恐怕会被视作无效......”
“怎么会这样!”陈语不可置信道,“他们一个个亲自在上面签字,白纸黑字的,怎么会没有效力!”
“缔结合同并非只要签字就生效,还需要同时具备一些其他的要件”,沈慕照叹了口气,温言解释道,“我经营茶馆和宾馆,时常需要同人签订一些合同,也打过几次官司,因此对这些规则还算熟悉。而这份协议瑕疵实在太多,无论是上交给哪位司法官审理,都不会确认有效的。不过,如果把这份协议向大众公布的话,还是能起到一些舆论方面的效果......”
祝珏脑中一阵天旋地转,沈慕照后面说了什么,几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这份浸透了小麻雀的心血,承载了她们全部希望的文件,居然发挥不了作用,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她不由唰地一下白了脸色,呆呆地站着不动。陈语则捂住脸,跌坐在椅子上哀哀恸哭起来。
沈慕照正欲出言安抚,却听得自己的微型耳麦里传来周六焦急的声音。
“那个主任马上就要调完监控了,你抓点紧。”
沈慕照低低应了一声,随即对祝陈二人道,“武氏的人要过来了,你们快和我一起走。”
祝珏站着不动,忽然道:
“你说过,只有拿到垄断协议原件,才能在法律上认定山南阳存在垄断行为,没错吧?”
沈慕照不知她为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答道,“是的,那是最直接有效的证据。”
祝珏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一旁的陈语。
“小语,我们要留在山南阳。”
陈语一怔。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通过打压何经理来取得武凌云的信任,进而接触协议”,祝珏说着,拿起那份沾了陈语泪水的文件,垂眸一字一句道。
“这个计划,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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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媛黑着脸走出监控室时,那周姓经理格外殷勤地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刘主任,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及时告知我啊。”
刘媛翻了个白眼,头也没回,脚步不停地走远了。
刚才这个周经理,一直不停地干扰她调监控,一会问她要不要喝水吃点心,一会又说椅子太硬要给她换一把,或者在旁边左敲敲右看看,不停制造噪音,原本一个小时能完成的事情,硬生生拖到了两个小时。
刘媛气闷地停住身,掏出手机,正准备问问家庭医生祝珏和陈语的情况,正巧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她定睛一看,来电人竟然是祝珏。
她抿了抿唇,随即迅速接通,有些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喂?”
电话那端传来祝珏平静无波的声音。
“刘主任,我们思考了一会,决定把那份协议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