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陈语道别后,祝珏思考了好几天该怎么从何经理家里拿到那份垄断协议。
家是一个极其隐秘私人的地方。一个人能进入另一个人的家,要么这俩人关系亲密,要么其中一人是飞贼。
可她和何经理的关系既不亲密,也没那个能力当飞贼,于是这两条路都迅速pass。
另一个名字浮上祝珏心头。
武凌云。
她也是那幢别墅的主人。似乎眼下最可行的办法,就是通过她进入何经理的卧室,进而拿到那份协议。
但是一想到她那双锐利的、颇有威压的眼睛,祝珏又一阵心里打鼓。
要怎么取得武大老板的信任,实在是一个难题。
她苦恼地双手托腮,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陷入了沉思。
一阵信息提示音短促地响起。祝珏拿起手机一看,是黄毛发来的信息。
“今天晚上九点,库房门口。”
祝珏读完信息,唇角缓缓勾起。
昨天,黄毛如约来到办公室。他告诉她和刘媛,林主任这些年一直在偷偷把厂里进购的原料拉出去倒卖,挣了不少外快。
祝珏和刘媛不由自主地互相对视一眼。
管理者倒卖企业的资产,无论在哪个行业都是极其严重的过错,轻则被企业开除,重则可能会牵涉到经济犯罪。
刘媛蹙起眉,谨慎道,“厂里进购的原料数、废品数、成品数都严格登记在册,彼此相互对应,一旦有一处数量不对,很快就会被发现,为什么林树偷偷做了这么久,却没有人发现?难道他还偷偷篡改了账册不成?”
“不,他没有篡改账册。”黄毛摇摇头,“因为报上去的数字,从一开始就不对。”
“你是说”,祝珏缓缓开口道,“他虚报了废品数量,实际上,这部分废品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完好的有价值的原料?”
黄毛点点头。
“那他又是怎么把这部分谎报成废品的原料拉出去的呢?”刘媛紧紧盯着他。
“这便是我的用处了”,黄毛自嘲道,“每隔几周,我都会按照他的指示,把仓库里那些伪装成废品的原料搬上他汽车的后备箱,他再把这些东西卖给他认识的那些电子厂的采购。”
“他卖的原料价格通常会比市场价低个两三成,那些采购在他那里低价买了原料后,回头依然按照市场价向厂里报账,他们就能从中吃个差价,因此采购们都很乐意在他那里买。”
“这些事情,都是林树告诉你的?”刘媛又问。
“他还没信任我到这个地步“,黄毛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是在帮他搬货的时候无意间看见货品完好无损,根本不是他说的什么废品,又观察打听了一段时间,才摸清这些门道。”
刘媛和祝珏又对视一眼。
“口说无凭,你有能证明这些事情的证据吗?”祝珏道。
黄毛将一个黑色的东西掷给祝珏。祝珏拿起一看,是一部手机,上面显示着信息界面,发件人是林主任,发件时间正是今天。
“他刚通知我,明天晚上去帮他搬运那些‘废品’。”
“之后我会把他运货的时间和地点发过来,你们只需要及时出现,到时自然人赃俱获。”
祝珏讶然看向黄毛。他的脸上涌现出几分恨意,以及——
几分似乎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
是夜,祝珏和刘媛一早埋伏在库房门口旁边的绿化带里。
绿化带前几米处,LED路灯明晃晃照着前面的水泥路,晕出一小方明亮的区域,路灯的后面却是一片幽深的漆黑——这里是库房门口的视觉盲区,里面的人可以轻松观察库房门口的动静;而站在对面的人,由于路灯的强光照射,如果不特意走进去,根本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
故此,祝珏和刘媛缩在阴影里,等候着林主任上钩。
离九点还有好些时间。这样干巴巴等着,未免有些无聊。祝珏便压低声音,小声地同刘媛地聊天。
她把那天在林主任聊天记录里看到的“山南阳刚男儿”小群当作笑话讲给了刘媛。刘媛有些好笑,又有些鄙夷的摇了摇头。
“从我认识林树的第一天起,他就热衷于搞这些拉帮结派的事情,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一点没变。”
“哦?”,祝珏被她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刘主任你……和林树认识很久了吗?”
“嗯,算是吧。他和我是同时期进厂的,稍微熟悉一些。”刘媛道,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一直都和他不太对付。”
也许是深秋的夜晚适合追忆往昔,也许是四周草木的气味易牵动人思绪,刘媛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开始和祝珏平静地叙述她在当上车间主任之前的事情。
“……林树刚进厂,就到处热络地认识人,拼命加各种联系方式。他还喜欢建各种各样的小群,把他认识的每个圈子的人都拉进去。”
“那个时候,我和他分在同一个车间,就被他拉进了他创建的车间群。我进群的第一时间,就把群消息设置成免打扰,然后再也没看过群消息。”
祝珏笑了。
刘媛在人际关系领域,严格遵循着工作与生活分离的原则。这样简单直接的作风,确实很刘媛。
“大概一周后的某一天,我发现自己被@了,点进去一看,原来是林树在号召大家出钱,给当时的车间主任买生日礼物,还说要给他办一个生日会。”
不甚晴朗的夜色下,祝珏隐约看见,身侧刘媛的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然后,我就在群里说了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我没钱’,接着就立刻退群了。”
“事后,林树还私下来找我,问我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刘媛继续道,“我说没什么,就是单纯不想出这个钱。他当时好像被我的话噎了一下,脸色很难看地走开了。”
说罢,刘媛叹了口气,“从那以后,他好像就记恨上了我。那时候,襄阳城里办了个工人技能大赛,每个车间分到五个名额。主任就让大家投票选出车间里技术最好的五个人。林树偷偷联系了许多车间的工人,让他们不要投票给我。然后,我就如他所愿,落选了。”
“被他这样摆一道,当时应该挺难受的吧?”祝珏道。
“唔,其实还好”,刘媛出乎意外地摇了摇头,“因为当时也有人选择站在我这边,替我说话。”
祝珏心中微微一动。她似乎隐隐猜到刘媛口中这个帮她说话的人是谁。而刘媛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她叫周敏,是和我同时期进厂的女工。她脑子灵活,嘴上伶俐,吵架的时候说话更是犀利毒辣。”
想起故人,刘媛的脸上浮现出渺远的淡淡笑意,“这点,和我很不一样。”
“我那时候嘴笨,受了委屈也不会说,她就拉着我到车间主任办公室,拿出林树群发给众人威逼利诱他们不要投票给我的信息,闹着要主任给我一个公道。”
“主任就把林树叫来对质,林树当然抵死不认,她就当场和他吵了起来。你能想象吗,林树那样厚脸皮的人,都能被她骂的脸红脖子粗,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屁。”
“……后来,主任重新组织了一场投票,我顺利地被选上,获得了参赛资格。看到投票结果的那一刻,我紧紧地抱了她。她在我耳边说,这是我应得的。”
刘媛语气异常轻柔,甚至带了一丝甜蜜地喃喃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头上有淡淡的洗发水香气,很好闻。那股香气,从那之后一直萦绕在我心里,始终没有散去。”
“抱着她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我觉得我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闻言,祝珏心中软化成了一潭春水。但她一想到这段友情的结局,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
“那之后呢,你们……”
“我们……因为一些事情决裂了。”
刘媛脸上的笑渐渐淡去。她的眼中罕见地流露出迷茫的神色,看起来像极了一个迷路的孩子。
片刻,祝珏听见身旁人微微地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不谈这些事了。陈年老黄历,都过去了。”
两人沉默。深秋的晚风拂过,树叶哗啦啦作响,似乎在替树下之人诉说未曾启齿的心事。
然而,寂静的空气并没有持续太久。路灯下,一个瘦削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祝珏和刘媛的视野中。
祝珏连忙用手肘推了推刘媛。刘媛反手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看到了。
心跳蓦地快了起来。祝珏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道人影,听着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靠近库房门口。
忽然,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祝珏心头。
来人的身材瘦瘦矮矮,似乎比印象中的林主任足足小了一大圈。来人走到库房门口时,忽然停在原地,警惕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后,开始从裤袋里掏东西。
细小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那人拿出一串钥匙,熟稔地挑出其中一把,然后扭动锁眼,轻手轻脚打开库房一侧大门,走了进去。
整套开门的动作轻车熟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显然已经操练过无数遍。祝珏扭过头看向刘媛,刘媛也正看着她。她在刘媛震惊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同样震惊的脸。
她知道,刘媛也看见了,那张左右环顾的时候,在明晃晃路灯下一闪而过的脸。
那张,专属于小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