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合拢上。
裴翊反锁上门,径直在桌边坐下,语气僵硬。
“想问什么?赶紧问。”
沈慕照默默走至裴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视线落在她的脖颈处——项链上挂着的银戒,此刻正在灯光的照射下,泛出明亮的金属色泽。
“姑姑为什么要留着父亲的戒指?”
“为了警醒”,裴翊露出一抹冷笑,“为了时刻警醒我自己,你的父亲,我的哥哥,从我这里夺走了多少东西。”
“夺走的东西里,也包括妈妈?”
沈慕照冷不丁地反问。裴翊一下怔住了,愣了几秒后,脸含愠色道。
“你妈妈才不是可以夺来夺去的东西!她是人,不属于我,也不是你父亲的所有物。”
沈慕照却笑了,“果然,你很珍视我的母亲。”
裴翊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言语中无意流露出对沈矜的维护之意,微红着脸移开了视线,嘴上仍固执道,“不懂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是不是胡说八道,请姑姑听完我的分析再下论断”,沈慕照平静道,“姑姑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裴叙,甚至也不喜父亲。想来想去,我们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母亲。”
“在姑姑眼里,我们都是占据了母亲的时间和注意力的人,对吧。”
裴翊的脸色变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慕照,一动不动,像是要把她看穿。而沈慕照也回望着她,毫不避让。
“你不知道”,裴翊眼中闪烁着怨毒之色,一字一句,“沈矜从一开始,根本就不打算成为母亲。她养育你,养育裴叙,完全是出于责任。”
“作为母亲,她一直都很痛苦。”
沈慕照面上一滞,浮现出短暂的空白。
“看来,沈矜是真的从来没有和你提过这一点”,裴翊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否则,你就不会如此惊讶了。”
裴翊站起身,走至沈慕照面前,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轻轻拨至耳后,垂下的目光充满怜爱。
“真像啊。”
“不只是样貌,连神态都像。”
沈慕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
“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一个有很多的想法,很多的愿望的人。她充满了想要改变世界的生命力,想到什么就要去做。被她吸引,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眼前人的样子和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裴翊一瞬间恍惚,脸上浮现出怀念之色。
“那个时候,她不是什么人的妻子,也不是什么人的母亲。她只需要做自己。她的目光和沉思的表情,偶尔会像羽毛一样落在我的身上。她叫我阿翊,她说我的身上有愤怒和恨意。她欣赏我的愤怒和恨意,鼓励我和它们共处,并以之为动力驱使我寻找裴家以外的出路。”
“我曾真心实意地设想过,只有我和沈矜两个人的生活。我们会在一次次的谈天中、共同吃的每一顿饭中知道彼此的好恶,知道我们的坚持、信仰、回避和软弱。我们对彼此形成了解,在悄无声息的日常和暗含汹涌的交锋中,磨砺我们彼此的尖角,互相渗透,又各自独立。就像两根相遇的藤蔓,试探着向对方伸出枝叶,互相托举、遮蔽,又互相绑缚、压制,直到最后岁月也无法将我们彻底分离。”
“可是”,裴翊的目光蓦地转冷,“在你诞生后,一切都改变了。她的目光,全都投射在了哭闹不休的你身上。她无暇关心自己,更没有多余的注意力留给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能用疲惫的背影对着我。就像忽然改变了光照方向的植物,那些朝向我的试探的触角,一夜之间枯萎。”
“我讨厌你。是你夺走了沈矜的自我,夺走了我们共同生活的可能”,裴翊眼神颤动,“我知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可以说,你相当无辜。你只是作为沈矜的女儿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了而已。但有的时候,人的好恶就是毫无道理的。我厌恶你,这件事毫无道理可讲,我也不打算改变。如果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要同我演什么姑侄冰释前嫌的好戏,那么你可以请回了。”
沈慕照身体微微颤动着。片刻后,她蓦地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拳头。
“我明白了”,她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抱歉,姑姑,我不会再贸然来打扰你了。”说罢,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叫我裴翊吧。”
沈慕照推门的手一顿。转过头,便见裴翊面露苦笑,道。
“我没资格担着姑姑的名头。也不想做你的姑姑。要是下次再见面,就直接叫我的名字,裴翊。”
* * * * * *
汉江周末报主编办公室内。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沈慕照忙收回思绪,“没什么。就是前天和裴翊会面的事情。”
祝珏倚在她对面的转椅上,轻轻转动着椅身,感慨道,“居然有你出手搞不定的人。这个裴翊,还真是不一般。”
沈慕照苦笑了一下,“幸好,你那边搞定了裴叙。咱们也不是全无收获。”
“是啊”,祝珏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去找他,他对我十分亲近,好像对我的到来很高兴,因此也没有过多怀疑我的话。”
所谓的举报信,还有选举委员会的调查,其实都是祝珏凭空捏造的谎言。
在行动之前,她已经做了一番彻底的了解。选举委员会不会主动向被举报对象透露调查事宜,裴氏作为被举报对象,也识相地不会向选举委员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免得显得己方做贼心虚。因此,这就给了祝珏在其中编织谎言的空间。
但这个计划也并非万无一失。或许还会有未曾考虑到的环节,或者突如其来的变故,阻碍甚至彻底摧毁她们的整个计划。
但仍要一试。祝珏心里已经有了觉悟。即使是最差的结果,她也坦然接受。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祝珏拿起一看,缓缓勾起唇角。
“武凌云那边已经布置下去了。估计裴叙这两天就会有行动。”
沈慕照点点头,“我们也要准备起来。”又道,“裴翊虽然不会与我们合作,但裴叙落难,她一定会趁机出手打压。”
“我明白”,祝珏意味深长道,“咱们这次不当螳螂,要当蛰伏的黄雀。”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 * * * * *
是夜,裴氏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内。
“裴总,那些东西已经全部装上车,从后仓库开走了。由小孙在车上全程陪同,确保那些东西准确无误地运送到指定地点。”
小钱站在门口,恭敬地报告道。
裴叙停止了踱步,“嗯”了一声,又道,“王旭那里......”
“已经派人去修理他了”,小钱上前,有些夸张地忿忿道,“这个王旭,为了给自己开脱,居然胆敢挑拨您和祝姐之间的关系,真是胆大包天。”
“一定是裴翊授意他这么做的”,裴叙鼻腔里哼了一声,颇为笃定道,“让王旭放出祝珏要与她结盟的假消息,引起我对祝珏的怀疑,从而破坏我们之间的合作。她再找准机会,对祝珏加以笼络,这样祝珏便真的同她结了盟,而我的力量却被削弱了。哼,裴翊真是打的好算盘。”
说罢,他沉默了一下,又看向小钱,“祝珏办公室里安放的窃听器,尽快拆除了吧。”
小钱愣了一下,挠挠头道,“虽说这次是咱们误会了祝姐,但是大选还没结束,现在就结束监听,是否有些......”
裴叙摆了摆手,“我相信她。”
小钱呆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刚刚裴总说,他、信、任、祝、珏?
看着小钱一幅震惊的模样,裴叙忽然觉得有必要同他解释几句,便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裴氏集团女员工占全体员工的比例是多少?”
小钱思索了一会,谨慎道,“大概,百分之四十?”
裴叙摇了摇头,“不,是百分之六十七点三。”
“居然有这么多。”小钱不可思议。
“你日常接触的,都是裴氏的中上层、有领导职务的员工,因此觉得女员工不多。事实上,裴氏集团的女员工占了三分之二,只不过她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底层职员,你日常接触不到,因此觉得男员工多,而女员工少。”
小钱颔首,表示受教。裴叙又问道,“那你猜猜,为什么裴氏要招这么多的女员工进来?”
小钱不假思索,“因为女员工好管理。她们能忍,能吃苦,又不惹事,放在基层当工具人,最好用不过。”
“这便是了”,裴叙道,“我的父亲曾告诉我,一个有能力、又能拿捏住的女性,比男人还适合当合作伙伴。因为她们往往贡献得更多,索取得更少。甚至她们会牺牲自己去全力地托举你。女人的信任所能带来的利益,也许超乎你的想象。”
裴叙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这一次,我准备改变策略。不是靠着监听监视这些外在的手段,而是要从内入手,主动博得祝珏对我的信任,让她的心扉彻底对我敞开。”
小钱当即竖起大拇指,十分捧场道,“这样的攻心之计,也只有像裴总这样的精通人性的高手才能玩的转。我等只能望尘莫及。”
裴叙勾起唇角,显然对小钱的奉承十分受用。
正当主仆俩一唱一和之际,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小钱上前打开门一看,站着的却是本应该随车押运“那些东西”的小孙。
小孙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浑身发抖,颤声道:
“裴总!大事不好了!半路上突然杀出一队巡查的警察,把那些东西都给截下了!”
裴叙的瞳孔骤然一缩,如蒙雷击,腿上一软,当即跌坐在椅子上。
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