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红戴绿不说,这头上带了这么多东西,是要来咱们这开首饰铺子吗?晃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是呀,珠玉满头也掩盖不住一股穷酸气。”
“姐姐们别这么说,文三姑娘毕竟是乡下长大的,土气一些也是情理之中,不然乡下那种地方,还指望能养出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吗?”
几名贵女堂而皇之的当着众人的面嘲笑起她来,文欢一时羞愤的脸都红了。
“说话这么没教养,你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冷冰冰的一道女声传来,文欢愣了一下,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眉宇间有些英气的女子。
那女子话毕转头便走,那几个女子似乎有些怕她,推推搡搡的便也落了座。
宴会上众人玩起了曲水流觞,将酒杯放置在小木盒里,木盒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赋诗一首,或是饮酒一杯。
不知为何,那酒杯每次都刚好停在文欢面前。
文欢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更何谈作诗,故而一场宴会下来,她竟醉的连走路都不稳。
宴会结束后,文欢被天初日初扶着往外走,恰巧遇见那几名嘲笑她的贵女。
其中衣饰最为华贵的那名女子又冷哼了一声。
“山鸡飞上枝头,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这种大字不识之人,只配找个山野村夫,少来污了我们的眼。”
文欢又气又恨,借着酒劲便上前与之缠打了起来。
她在乡下做活惯了,那几人哪里是她的对手,不多时,几人便钗环尽散,衣衫凌乱瘫倒在地。
文欢醉醺醺地拍手笑着归家,第二日,安远侯府嫡小姐泼妇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她在家气的跳脚,恨不得再去撕她们一遍,被侯夫人拦了下来。
恰在此时,门房处有人通传,说是有故人来访。
文欢抹了抹眼泪前去见客,发现竟是多日未见的崔九堂。
他生的本就出色,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袍,更似一株挺拔坚韧的月下寒松。
他见文欢脸上似有哭过的痕迹,眼中的心疼一闪而过,随即将手中的一个木盒郑重交给文欢。
她疑惑地打开,看见是一枚缠丝点翠步摇,顿时,那日被嘲讽的画面又浮现在她眼前。
她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女子说过的话。
“珠玉满头也掩盖不住一身穷酸气。”、“你这种人,只配找个山野村夫。”
她面色一下变了。
崔九堂只当她是被人欺负了心情不好,开口安慰道,
“会试已过,待我过了殿试被封了官,风风光光迎你进门,再也不叫人…”
“解除婚约吧。”
崔九堂睁大眼睛看向她,定定地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袖,却被她一把甩开。
“你我都已交换了庚帖,如何说解除就解除了?阿欢,你再给我些时日,不日即将殿选,我不会让你失望。”
自认识崔九堂以来,文欢从未听他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但她此刻没有任何心情,只想着赶快摆脱之前的一切。
“你听不懂我说什么吗?”文欢红着眼睛看向他。
崔九堂身形晃了一下,有些站不稳,泛红的眼角似是不甘,又有些绝望。
他声音依旧清冷,又含着一些沙哑,隐隐还能听出一丝祈求的意味在其中。
“再给我一段时间,阿欢,我怎么能放弃你呢?”
文欢一把将木盒摔在地上,哭着跑开了。
崔九堂捡起步摇,定定的站在那里,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原本出尘清雅的少年此刻显得有些狼狈,他死死咬着唇,口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下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小姐哭着跑出去了,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将他赶了出去。
侯夫人听闻女儿见了客后就哭着回了自己院子,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便赶了过去。
文欢抱着被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恨不得将临河村的一切全部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这样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侯府小姐,再也不会遭人嘲讽。
楚清见女儿哭成这样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她问她怎么了。
文欢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股邪念,她脑子此刻乱极了,也来不及思虑就直接脱口而出。
“什么?那人竟然仗着自己是崔氏子,强迫你与他结下婚约?此番竟还敢上门威胁你?”
楚清听了女儿一番话后,又气又急,她眼中满是心疼,紧紧地抱住女儿不住地哄着。
“宝儿莫怕莫怕,有我和你爹爹在,谁也别想把你再次抢走。”
楚清好容易将她哄睡着了,她看着榻上这个面容与自己相似的女儿,心中酸涩。
若那日她没有睡那么沉,她的宝儿根本不必经历这十几年的苦。
她轻抚着她手心的薄薄的茧子,心下坚定,谁也莫想再让自己的宝儿掉一滴泪。
夫妻二人当即便入了宫,将情况启明了圣上。
圣上怜惜他夫妇二人的不易,虽有些惋惜于崔九堂的满腹才华,但还是下旨,解除他二人的婚约,并将他从进士名单中剔除了出去,责令他不许再出现于京城之中。
文欢本来只是想解除婚约就好,没想到竟害他落得如此下场。
她派人去找他们母子,但是被崔九堂赶了回来。
派去的那人禀报,说崔九堂回了河西,靠替人抄书为生。
他母亲自被赶出京那日起,便一病不起了,日日靠一堆药吊着命。
文欢那段时日几乎夜夜无眠,闭眼便是崔九堂那张隐忍倔强的脸,他不说话,只是在梦中静静地看着她。
但是人的情绪是会被消耗殆尽的,愧疚也是会被其他情绪覆盖的。
京城里好玩的、热闹的事情太多,她很快将崔九堂抛诸脑后。
而到底是真的忘记了,还是不敢揭开回忆的尘封,恐怕只有文欢自己知道。
忽而有一日,宫中传出消息,搁置了多年的选秀再度恢复。
帝王年轻,为了皇室血脉的延续,太后下令,广召众臣家中适龄女子入宫遴选。
文欢听说忠勇伯府的几个姑娘此次都会去参加选秀,也就是之前在荣国公府与她发生争执的那几位。
这几个姑娘一直与她不甚对付,文欢心想,若是她们入了宫,成了宫妃,自己此生岂不是永远要被她们压一头?
再者说,最美丽的牡丹,就应当在在这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盛开。
这样想着,她便也下定决心,要入宫参加选秀。
楚清从未拒绝过女儿的任何要求,但此次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
文欢眼见离选秀截止越来越近,她心一横,伪造了选秀文书,将自己的名字呈了上去。
直到宫中的太监前来宣旨,侯爷夫妇二人才知道,原来这个女儿竟有如此的手段与魄力。
进宫当日,文欢跪别爹娘,楚清抱着女儿不愿松开,哭成了泪人。
文欢一边替母亲拭泪,一边坚定地说,自己定然会为家中挣得一个好前程。
文云霆轻叹一口气,只说让她在宫中自我保重,莫要逞一时之快。
文欢嘴上应着,心下却不屑,觉得父亲太看轻自己了。
自己的这张脸,便是驰骋整个大庆皇宫的资本。
同一批入宫的共四人,其中一名就是文欢的死对头,忠勇伯府的嫡女,柳思文。
柳思文仗着太后是自己的姑母,兄长又是此次科举的状元,身份炙手可热,入宫不久就被封为了贵嫔。
春风得意的她更是明里暗里给文欢使了不少绊子,甚至以“八字与太后相冲”为理由,将她挪至最偏远的一处宫殿中。
文欢开始的时候还闹过几场,但是被太后派来的嬷嬷日常的“教导”了几次后,她做事也开始思虑后果了。
很快便入宫满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里,同一批入宫的人都或多或少承了宠,升了位份。
只有被针对的文欢,连绿头牌都未曾有机会被呈至御前。
白雪纷飞,枯枝凝霜,转眼便到了冬天。
宫中的冬日比临河村的冬日还叫人难以忍受。
因着她不受宠,连份例内的炭火都拿不到,膳房送来的饭菜也都是冰冷的,整个宫殿冷的好似数九冰窖。
文欢身边伺候的丫鬟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家中带来的天初和日初二人。
她此刻开始对自己入宫的执念产生了动摇,但是又不愿就此认命。
于是她花钱买通了皇帝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太监,从他那里打听到了皇帝的喜好。
皇帝最爱有才学的女子,备受宠爱的丽妃入宫前便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于是她开始强迫自己习字,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本,练□□最爱的簪花小楷。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莺啼初始,暖日当暄。
这一日,她换上了一身织金缕衣,裙摆上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一头青丝浅浅绾成追月髻,云鬓里仅插了一支海棠簪,就这样出现在陛下的必经之路上。
她本就妩媚多情的眉眼在刻意地装饰下,更似月下盛开的一朵海棠。
陛下见了她,惊艳的挪不开眼,抱着她上了步撵。
年轻的帝王醉卧美人怀,忘记了君王早朝,更忘了他还有一宫的美人。
文欢的美,是惊心动魄的。
但也是祸国殃民的。
第十七日,陛下的桌案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折子,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劝陛下杀了这祸国妖女,以正朝纲。
皇帝不愿,但是顶不住朝中的压力,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往北苑,派人在那里守着她。
文欢虽愤愤,但心中也有些骄傲。她觉得二人此番好似书籍中所写的金屋藏娇,皇帝是那刘彻,而她就是那陈阿娇。
但她未读到最后,不知那陈阿娇最终是落得了一个废黜薨逝的结局。
为了分散皇帝的宠爱,柳贵嫔与太后从民间寻到一女子,她的面容与文欢有七分相似。
但她性格温顺,又精通诗书礼乐,且与文欢那种刻意迎合的才气不同。
皇帝很快便被吸引了注意力。
文欢在北苑等了数月,都未曾等到皇帝再来看她一次。
派人去打听了一番后,她气的砸了一整套三镶紫泥茶具。
冷静下来后文欢沉思了良久,随后派人去请皇帝,说是自己生辰快到了,想要皇帝能抽空来陪陪她。
皇帝心中对她还有留恋,故而在她生辰那日,下了朝便赶来了。
二人久别重逢,小别胜新婚。
睡前,她端着皇帝日日要服用的安寝汤来服侍皇帝饮下,却被日初一把抢了过去。
日初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着与皇帝说。
她说,她亲眼见到文美人向汤中下毒,还说文美人最近因不满皇帝宠爱她人,心生嫉恨。但是她不敢帮着隐瞒,拼死也要把真相说出来。
文欢气急了,上前抓着她的衣领质问是谁买通了她,日初吓得浑身发抖。
一旁的侍卫上前按住文欢,随驾的小太监连忙拿出银针上前查验。
银针变色,皇帝的脸也随即变了颜色。
文欢来不及辩解,便被拉入了慎刑司。
她在慎刑司呆了三日,受遍了大小刑罚,奄奄一息也还是是不肯承认自己给皇帝下毒。
侯爷与夫人听到消息险些晕了过去,但还是强撑着身子去宫中求皇帝开恩。
帝王顾念旧情,赐她一死,留全尸。只是侯府的爵位自此被削,他的爹娘连同只见过一面的兄长都成了平民,被赶出了侯府。
这些消息文欢皆是从柳贵嫔处得知的。
柳贵嫔身着流彩云锦宫装,由日初扶着,来到了羁押文欢的牢房前。
文欢一见便已了然,但心还是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一般。
“早与你说了,你这种乡野蛮奴甚至不配出现在我面前,你竟还敢与我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女子立于火把昏暗的光线下,一边轻轻拨弄着腕间的白玉雕花镯,一边面色漠然低头看向她。
她好似没有听见柳思文说话,只是喃喃自语。
她想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田地,想问上天为什么如此造化弄人,想问有这样一张脸如何还会输的如此彻底。
错了,都错了,从诬陷崔九堂开始,她便一步步踏入为自己编织的虚荣的陷阱里。
她突然放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还笑出了泪。
泪水在在她满是灰尘的脸上蜿蜒,冲出了一条条沟壑。
那张美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可怖。
日初似乎有些害怕,后退了一步。
柳贵嫔也有些毛骨悚然,但还是冷声吩咐道。
“还不赶快处死她。”
一旁的宫人们听到贵人下令,打开牢门冲了进去,捏住她那张曾惊艳过世间的脸,毫不留情地将毒药灌了进去。
柳思文用帕子捂住口鼻,冷冷的看着,似乎怕被这污浊的空气熏染到。
见文欢挣扎了几下没了力气,她也觉得无趣,转头离去。
日初看了她片刻,随即转头跟上柳贵嫔。
文欢瘫在地上,觉得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涣散,她嗬嗬地大口呼吸着空气,似是想要把胸中空洞的感觉给填满。
眼前的一切慢慢模糊,最终化成了一片黑夜。
又是冬日了,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