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檀香幽幽,几缕轻烟吹起直上,香炉的火时明时暗。
“为何不理我?”
少女急切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不曾离开,也不曾躲闪,睫毛如蝴蝶振翅,眨了一下又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要涌出泪花。
裴彦双瞳也轻轻眨着:“没有不理你。”
明明就是有。
谢云意垂眸,眼睛一闭开口道:“我买进来的人有问题,你昨夜没睡好,审查了一夜的人,我不该不过问你的意见就买人进……”
“停,”裴彦打断她:“我到底给了你什么错觉,才会让你以为我会为了这个不高兴?”
谢云意犹疑道:“不是吗?”
裴彦眸光在那一瞬间变得如潭水般冰冷,尽数是死气。
谢云意手指瑟缩了下,然后认真思考,心里有一个想法冒出了萌芽,她震惊道:“郎君不会是,因为我没保护好自己才生气的吧?”
此言一出,她脸上火辣辣的红。
裴彦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仿佛在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云意也觉得这个答案有些羞耻了,他们到底不是寻常恩爱的夫妻,又哪里会因为她没保护好自己而生气呢。
这怕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谢云意羞得小脸通红,不敢再直视裴彦了。
但他很快就神色如常。
谢云意一不留神,手就要打翻桌案上的宣纸,关键时刻宣纸被裴彦接住了,然后重新摆好。
裴彦两步向前抓住谢云意的手腕。
“疼。”
她身子软绵绵地想倒下去,最后紧急抓住桌案的边角,硬生生撑住了站好。
裴彦没松手,而是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谢云意,你看过兵书吗?”
那天他们二人下棋的时候,她用了很多技巧,都是在兵书里面有的,还有那些往后算了十几步的技法,都非比寻常。
裴彦知道谢云意看过,但他只是想亲口听她说。
想知道,她会不会在他面前说谎。
谢云意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很坦诚地说了实话:“看过。”
裴彦松开了她。
“为何会看兵书?”
静默片刻,谢云意轻声道:“从前我见到草寇流民,他们跪在我面前卑微乞怜,我不忍心,从那以后我就想要知道战场凶险,知道血屠地狱。”
裴彦敏锐地道:“还有呢。”
“……”
谢云意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或许我能问问郎君,为何一定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裴彦笑道:“抱歉,不能。”
言外之意:说不说在她。
谢云意注视着眼前这个明媚的少年,他帮助了自己很多,还救了她的性命。
只是一个问题而已,也并非什么不可说的事情。
谢云意僵硬着道:“为了嫁给你。”
裴彦一怔。
“自从知道要嫁给一个世代武将的人之后,我就开始大量翻阅兵书了,因为长辈教导我,要跟夫君有共同话题。”谢云意道:“你和我讲事情,我要能接上。”
裴彦顿了顿,道:“先前你认识我?”
谢云意不解他义,但很确定地道:“我第一见你,是在大婚那天。”
裴彦今日将头发全都披散在肩上,书房有一扇窗没关,乌黑的发丝被风吹着往上扬起,吐气如兰:“可我以前见过你。”
谢云意下意识问:“什么时候?”
听她毫无防备地说出口,裴彦想起那年她一身野花烂漫的样子,年纪尚小,却有野花野草一样坚韧不屈的劲。
阳光拂过少女的面庞,给她镀了一层鎏金。
太学院的人绕圈而立,手边摆放着几本被日光照得泛黄的书籍,书页打开,风掀起书页的一角,朗朗书声传入耳侧。
宛如波澜浪涛,在空旷的近郊传递演奏曲目。
京城小娘子大多循规蹈矩,裴彦本以为她也不曾例外,以为他们日后不会有交集,便未曾多加注意,只是淡淡的注视着。
裴彦幼时战事不那么频繁之时,曾周游四海,看过的风景数不胜数。
落日余晖下相携而行的白发老人,身后竹筐背着刚过满月的娃娃,步履蹒跚走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海边渔民穿着缝缝补补的粗布衣,站在烈日之下打捞捕鱼。
冬日跪在墙角卖荷包的小孩,连炭火都没有,双手被萧瑟寒冷的凛风冻得发红,将近奄奄一息。
他对救济苍生兴致泛泛,沿路帮助人也只不过是履行将门的使命,他是比冬雪还冷的冰雹,自己冷,靠近他的人也冷。
看到令人感动流泪的场景,旁人早已热泪盈眶,裴彦仿佛雕塑石像一般毫无波澜,天生无情。
只有在战场上杀敌,满眼皆是鲜血的时候,裴彦那颗平稳跳动的心才变得急促。
快感油然而生。
祖父说他并不适合当一个将军,虽有血性,但太过随性。要他回京城历练,磨平棱角。
裴彦心里嗤笑,他亲眼见过北疆首屈一指的驯兽师能将野兽从桀骜变成服服帖帖,跟寻常猫儿没什么区别,但他不是野兽。
他是感性又肆意的人。
常年生活在地狱修罗之中,裴彦并不将寻常小事挂在心上,只是昨夜莫名与她唇齿相贴后,他突然对自己的感性有些烦躁。
如果他是一个理性的人,会让暗卫下水救她。
但他偏偏尊崇自己的内心,想到什么做什么,正因如此,他才发现,原来谢云意在他心里,现如今已不只是微不足道的欣赏,反而能给他带来深厚的触动。
远在北疆,裴彦也常听到祖父对谢云意的夸赞,欣赏居多,好奇微末,他答应了这门婚事。
原本相敬如宾,至亲至疏。
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
裴彦不说话了,只是折身又重新坐回了桌案前,然后抬眼问她:“我昨天亲……给你渡气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谢云意:“……”怎么有那么多奇怪的问题。
但他的目光太坚决,仿佛她不回答的话,就不会放过她一样。谢云意硬着头皮道:“就很开心啊。”
“能获救了,我也可以不用葬身在那里,自然是开心的。”
裴彦古怪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谢云意装傻充愣道:“我不太明白,还请郎君说清楚。”
本以为裴彦会跟她一样不好意思,谁知这人思存片刻,竟然真的说清楚了:“就是,我亲你的时候,你对我有没有欲/望。”
虽未经过人事,但谢云意一下子就懂了他说的欲/望是什么意思。
谢云意耳垂粉透了,攥紧帕子,仰着头看天:“还,还可以吧。”
裴彦挑了挑眉,松口:“行。”
谢云意一刻也不敢在这里待下去了,她直接转身出了门,准备再查查春园里的人,顺便问清楚为何要推她下水。
临走前,谢云意倏然想到她是来问什么的,又说了一遍:“裴彦,所以你昨天为什么不理我?”
裴彦语气很淡:“不告诉你。”
“……”
谢云意无语凝噎,关上了书房的门。
过了几天,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地上融化的雪水逐渐消失,今日难得有了日光,也暖和了些。
腊梅花已经有好些掉落在地上,青石地板有鹅黄色铺垫,若非种着其他树的地方都是一片枯萎,很难让人看出这是冬天。
谢云意知道这里夏天会有莲花,秋天是桂花,冬天是腊梅花,那春天会开什么花出来呢?
她不去分辨那是什么树,只当作那是春天留给她的惊喜。
冬天真的好冷,好冷。
谢云意莫名其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总感觉上面还有属于裴彦的气息,很浓,挥之不去一样。
她自然知道裴彦问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生平第一次被人亲吻,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很难生出什么旖旎来。但那少年好像就有本事,让人深陷进去。
毕竟他嘴唇是那么软,长得还那么好看,比她最喜欢的梨花还要好看。谢云意承认。
谢云意拍了拍自己红扑扑的脸颊,两步并作一步走向柴房。
到了柴房,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直冲云霄,到处都是尘土,莫辞正附身在地上,扒着什么东西看。
谢云意一看到那篇肉白色,就把头转了过去,轻咳了两声。
莫辞迅速将地上那人的尸体衣裳给合起来,然后对着谢云意道:“夫人,这是昨夜推你下水的那个人,但现在他自尽了。”
谢云意又转了回去:“自尽?”
莫辞意味深长道:“或者说,被人‘自尽了’。”
不消多说,谢云意就懂了,她小心往前走了两步,看到那人的额头上有很大一团血污,应当是撞墙而死。
“昨夜,没人看守吗?”
谢云意并非是质问,而是知道裴彦不会让一个还没吐出幕后主使的人轻易死去,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莫辞忽然一拳锤在水泥砌成的墙壁上:“有人看守,但是没用,还是让他死了。”
谢云意震惊道:“暗卫里有内应?”
“是,我也没想到,昨夜看守的人已经被郎君下令都处死了,一个不留。”莫辞眼神里带着怨恨:“都是从北疆带回来的人,哪能想到会叛变。”
谢云意也有些后怕,又说了一几句,就从柴房里出来了。
若说是要杀裴彦,尚能算正常,毕竟裴家这么多年来树立的仇敌也不算少。
但是昨夜的人,分明就是冲着谢云意来的。
为什么?
她的父亲谢太师是朝中一股清流,从不和人对着干,就算是最奸佞的佞臣也会礼让三分。
而她,自小待人温文尔雅,和姑苏城里很多小娘子都交好,更不曾得罪过谁。
不对,谢云意脑中突然有灵光一现。
杨含山!
刘国公的人在牢狱里面能够轻松对他动用私刑,那么,在衙门的人里会不会也混进了刘国公的手下。
那天,可是有衙门的人来了春园,将杨含山从春园里带走的。
会不会混进了什么人?
谢云意一时拿不定主意,毕竟都是猜测,而刘国公要杀她就等同于皇后娘娘要杀她,皇后娘娘不会的。
她不能在心里先给人定罪,现在要紧的,还是顺着这条线梳理好,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才对。
裴彦说过,那天客房里的迷香,有雪莲花,那么就先找雪莲花。
谢云意来回在院子里踱步,手紧紧拽着腰间的一个香囊,最后直接把香囊上的带子给拽碎了。
真是……
谢云意叹了口气,还是先去找裴彦,去姐姐的医馆看看情况吧。
纵然她相信谢茹,但也不会相信那个医馆,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人,背着谢茹夫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也说不一定。
灵芝这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陶夫人醒了前不久醒了,来春园说有事要同你相商,现在人在前厅。”
*
陶清嘉眼神胆怯地看着下人给她上茶,只抿了一小口,就把茶盏放了回去。
春园如其名,一年四季都如同春色一样,鲜艳多彩的腊梅花开在枝头,在屋内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哪怕没有人的地方,也点燃着熏香。
谢云意款步走了进来,她也病了,弱柳扶风的模样倒是和陶清嘉苍白的面色差不多难看。
二人对视着一笑。
“你大病初愈,实在不宜走动。”谢云意喝了一口暖和的热茶,关切问道:“我就开门见山了,不知你为何而来?”
陶清嘉看着谢云意的面庞,心中一抹不忍闪过,但最终还是道:“当日杨大人并未对我图谋不轨,还请娘子和大理寺的人说明情况,让杨大人出狱。”
谢云意愣了愣。
陶清嘉艰难地道:“我和我郎君,都不追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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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