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我再也未见崔珩,因为我终日心神不宁,索性闭门不出,对外只我说病了。消息传到宫里后,阿爷倒是问了两句,着太医来上门诊治。我不想见人,但又不好将阿爷派来的人拒之门外,只好命内侍请太医进来。
来的医者是我自幼熟识的张太医,他已年逾花甲,两鬓与长髯皆已花白,身子看着清瘦却康健,一见我便笑起来:“看来不是真病哪。”
皎月端上盏茶来,张太医抿了一口,摇头晃脑地感叹道:“嗳,还是公主府上的茶好喝。”
我说:“我记得您从前就爱喝白琳银针,刚好府里还存了些。”
我在宫里时,便常常到太医院去玩耍,姜太医也喜欢孩子,常常带我品茶辨药,阿爷甚至笑言,说我与皇爷爷都没这般亲厚。当年我小产昏迷了几天几夜,张太医急得夜不能寐,红着双眼为我熬药。这宫里除了阿爷,便只有张太医最疼我了。
“阿爷请您来,还真是请对人了。”我凭栏远眺,鸟儿落在池中的假山上,跳了两下又忙不迭地飞走,看着一团朝气。
“最近可是出了什么事?”张太医问道,“我看你面色不虞,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他似有若无地感慨:“没想到你这般开朗的孩子也会有心有郁结的时候。”
我怎好把那天相国寺里的情形说与他听,没得让他干着急,我默了会儿,道:“张公,女子小产,是否会影响生育?”
张太医沉吟了一下:“唔,这个么,或多或少是有一些的。”他像是想到什么,挑眉道:“怎的,驸马为着这个,朝你发难了?”
我一想到崔珩那张脸,心浮气躁地按着太阳穴:“他哪敢。”
张太医安慰我道:“我稍后就给你写张助孕的方子。”
我脸一红,连连摆手:“我不是,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这种事哪是我可以左右的,还是要随缘,随缘。”
“事在人为,”张太医一本正经地提醒我,“只要努力,总会有的。”
这……我真没办法努力,我们两个素来相看两厌,在一起说句话都十分勉强,于是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张太医点了点头,接着却是像起了什么疑心,话锋一转,喃喃道:“不对呀,七娘你还年轻,怎么五年里一个子嗣都没有呢?”他想了会儿,如同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惊得站起,双唇微白:“难不成,难不成驸马他?……”
我张唇,略带紧张地看着他,我和崔珩关系不善,从不曾告诉外边的人,府里的内侍婢女更不会外传。张太医该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张太医问:“驸马可在府上么?我不妨替他诊治一番。”
我一怔,顿时哭笑不得,连忙让他坐下:“想到哪里去了。”我说:“这事儿您老就别操心了,我心中自有计较。”
“没有便没有吧,”我笑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向来不愿意强求。”
张太医闻言倒是不吭声,饮了口茶水,才慢慢地说:“七娘你自是无妨,可崔驸马他愿意么?”
我脑海里闪过崔珩绝望而哀戚的眼神,和那句带着哽咽的“阿娘,她杀了我的孩儿”,便不由心虚气短,我和他之间的种种,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我无法否认。崔珩是无辜的,我当初喜欢上崔珏不是他的过错,奉命娶我也不是他的过错,甚至我小产都不能怪他,而我居然还能信誓旦旦地说从未亏欠过任何人,真是可笑,我不仅亏欠了那个没能保住的孩子,我还亏欠了他。
张太医这一问让我无从回答,只得悻悻地垂首,静默了好久,才问道:“男人都把子嗣看得这般重要么?”
张太医细想了一番,说:“不是所有的男人,但有些的确把子嗣看得很重要。”他说:“你单看你阿爷,他纳这么多妃子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绵延后代,让我大熙后继有人。”我明白了,靖国公两个儿子,长子无嗣,次子还未成婚,公府中第三代只有阿昀一个,还是外孙,将来继承的也是宁王府而不是靖国公府。崔珩作为靖国公长子,将来自是要袭承爵位的,没有子嗣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
我无比纠结,我拉不下脸去向他求欢,也无意这么做,他虽对我不屑一顾,可也不能自作主张另寻新欢,损了天家颜面,目前就子嗣而言,大概是没什么希望了。
倏然,我一下子想清楚了症结所在,差点一拍大腿,若是我亲口同意他纳妾,公府不就后继有人了?差个名分也不要紧,记在我名下,便是名正言顺的公府嫡孙,养还是交给孩儿他亲娘养。
我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想法说给张太医听,张太医一口茶水差点喷在我脸上,他就差没翻个白眼给我:“先不说驸马同不同意,你呢?你愿意以后继承你丈夫爵位的是个庶子?”
我呵呵笑道:“我倒是无妨,你只管说崔珩他会不会同意吧。”言罢自我肯定地补了一句:“这个毕竟是靖国公府的家事,总归是要他们点头才行。”
张太医表情怪异地看着我:“靖国公府的家事?七娘,你难道不是靖国公府的一份子?”
我被问得愣了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便听张太医道:“七娘,你虽贵为公主,但嫁进了靖国公府,也要把自己当成公府的人。”
他说:“七娘,你长大了,这些事需要你自己决定。”
耳边传来阵阵雁鸣,池中的锦鲤仿佛沉寂了一般,再也不动了,那句“你长大了”不停地萦绕在我耳畔,我惊觉一切似乎都不同于往常了。我沉思着,直到张太医告辞,才惶然一笑:“张公慢走。”
晚间的时候我听闻崔珩回来了,便着人告诉他我的决定,我想了会儿,说:“你便告诉驸马,说五年前伤了他子嗣,本宫实在很抱歉,今后他要纳妾,本宫决计不拦他。不用担心阿爷,阿爷那儿本宫自有说法。”
内侍走后我坐立难安,不停地想着崔珩会有什么反应,这下他应当不再生我气了罢?之前的事是我欠考虑了,自己不生,还不许别人有子嗣,我差点给自己一巴掌,有些自嘲地想,或许他说得对,我本身就是个眼高于顶、不顾他人想法的人。
过了许久,去传话的内侍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我见他面色苍白,神色骇然,心底里一下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那内侍走得近了,我才看到他右臂上一片殷红,鲜血汩汩冒出,他见了我,连忙跪下,声音颤得厉害:“回、回公主,驸马他生了好大的气,说……”
他“嘶”了一声,额间冒着冷汗,显然是疼得厉害,我这才想起来喊人给他包扎,那内侍理完伤口,我又问:“他说什么?”
那内侍吞吞吐吐地道:“驸马让我回来问公主一句,这话五年前为什么不说?现在说不觉得太晚了么?是不是存心想羞辱他……”
我一时间有点弄不明白崔珩这话是什么意思,转过脸疑惑地看向皎月,皎月也搞不明白,犹疑地说:“大概,大概是同意公主所说的罢?”
我大喜,同意了便好,忙对那内侍说:“你去同驸马说,本宫绝无羞辱他的意思,只是想着公府长子无嗣,实在说不过去。噢,若是孩子差个名分,可记在本宫名下,养还是归他亲生母亲养。”
那内侍像傻了一般:“还,还去啊?”
我看着他臂上的绷带,这才想起他还带着伤,便皱眉问道:“他伤你了?怎么伤的你?”想不到崔珩一个文人,刀剑使得还挺顺手。
那内侍道:“奴婢说完,驸马大怒,当下便提剑砍伤了奴婢……”
怎么还欺负起我底下的人来了?我正要发火,突然想起自己对不住他的事情,只好悻悻然偃旗息鼓,看着那内侍又于心不忍,便挥了挥手:“算了,你别去了。”
我环视一周,看向其他人:“你们有哪个愿意去的?”
内侍们一声不吭,有的甚至还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做我手底下的人怎么能怕刀剑?我索性眼一闭心一横,随手乱指:“你,你,还有你,再多叫几个人一起去,万一驸马又生气,你们千万要躲着点,话说完就赶紧跑,切记别惹他,刀剑无眼……”
那几个人笑得比哭还难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