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痴梦 第5章 第四章

说来也真是巧，我与崔珩仅仅在新婚之夜同房过，却一下子就怀上了，但我丝毫没有察觉，怀孕一个月时去上林苑狩猎，结果一个不小心，失足坠马。

我犹记得当时我躺在草丛里，小腹疼得厉害，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一般，当时崔珩就在不远处，见我坠马立刻便冲过来，我躺在他怀里，脸色惨白如纸，不断地呻吟着，十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听得崔珩怒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

此时身旁有人惊叫：“血！”

我虽眼神不太清明，却也看到了身下一片殷红，很是妖冶刺目。崔珩愣了一瞬，随后立刻把我

抱起来往附近的草庐奔去。

我躺在榻上，发髻散乱，额间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背上一片濡湿，一盆一盆地血水往外端，挣扎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只言片语：“……公主小产了……”

外面一阵嘈杂，隐隐约约传来阿爷的怒斥声：“崔珩！……”后面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大概是斥责他的话。我再也扛不住，痛昏过去。

过了很久，半昏半醒之间察觉有人握住我的手，低声啜泣，我抬手抚摸着他的五官，脸庞，只觉得这感觉实在很熟悉，大概是一时错乱，竟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崔珏？”

那人顿时一僵，我听他久久没有回应，又复昏睡过去。

再度醒来时，却是在自己府中，我一睁眼，便见崔珩坐在床边，颔首俯视着我，目光却如同含了霜一般冰冷，他开口，声音嘶哑：“醒了？”

我看着他，情绪也很是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半是愧疚半是哀戚，索性稍稍侧过脸，避过他的目光。良久，却听他缓缓地开口：“李长信，你不愿嫁给我，难道我就愿意娶你么？”

他这话说的有几分无厘头，而我心头却是一惊，凝视着他：“你什么意思？”

崔珩神色怪异地笑了笑，一字一句毫不留情：“你自己清楚。”

他道：“你是有多厌恶我，以至于宁肯流掉腹中的孩子也不愿意生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看着他，鼻尖一酸，眼里蒙了层水雾，不知道是因为流产还是因为被人误解，总之心里很不好受，“如果不是小产，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我定了定心神：“你莫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污蔑我。”

“到底是否污蔑公主心里清楚，”他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愿意嫁我，我今日也告诉你，如果不是圣命难违，我是怎么也不肯娶你的。”

“你生为公主，天潢贵胄，但不是人人都稀罕。”他的话如利刃般直直刺向我，“你这种人，向来喜欢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目空一切，妄图把别人都踩在脚底下，我看得多了，腻了，也烦了。从今往后，我们各过各的罢。”

我不知他何出此言，但那轻慢的语气实在激怒了我，从小到大，没人敢在我面前如此出言不逊。我冷冷地说：“便依你所言。”

小阿昀骤然的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从回忆里挣脱出来，连忙哄他：“阿昀不哭，舅母把这个给你好不好？”

我晃了晃手中的步摇。他被那亮晶晶的玩意儿吸引住了，渐渐停了哭声，睁着一双泪目，伸手欲夺那步摇。我将步摇放在他怀里，他细细拨弄着步摇上的珍珠，神情专注。

我松了口气，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大约是感觉到了车里的气氛不同寻常，这才害怕得大哭起来。我哄好了阿昀，才慢慢地开口：“我无意与你争吵，这个已经是陈年往事了，以后莫要再提。”

崔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我自然也懒得搭理他，只是心下好奇，崔珩素来是稳重自持的人，怎么今儿个这么沉不住气，仿佛是上赶着找我来吵架的？果然人还是不能太闲，一闲下来便容易生事。

今日天气很晴朗，正是出行的好时候。靖国公府同公主府的仪仗队到达相国寺时，周围都已被肃清。我下了马车，相国寺高大的门楣矗立在眼前，四周都被绿荫遮挡着，颇有几分幽静怡然。小阿昀被抱回宁王妃处，只听宁王妃娇笑一声：“你这顽皮，又坑了舅母东西来？”

小阿昀得意洋洋地展示手中的战利品，眉飞色舞，惹人怜爱。我道：“不打紧，他喜欢便给他了。”

一行人进了相国寺，住持忙不迭地出来迎接，一一见了礼，便道：“静慧大师听闻贵人们要来，早就等着了，贵人们这边请。”

靖国夫人十分客气地道：“实在是打扰了。”

我无意进去，便推辞道：“本宫忽觉有些胸闷气短，便在佛堂里坐会儿。阿娘与三娘先进去罢。”

靖国夫人点头称是，便携了其余的人一同进去，只余我与随行的婢女在庭院里。

我在廊下站了会儿，庭院里植了株古树，树干足有两三个人那么粗，树皮粗糙斑驳，爬满了蜿蜒的纹路，它枝繁叶茂，阳光倾洒，树荫下只有点点光影。我蓦然想起承安宫里的那棵梨树，也是这般生机勃勃。那梨树是我刚出生时，阿爷命人在院里栽的，运来的时候还未开花，等我长到三岁时，却已是满树芬芳。阿娘也喜欢梨树，春日里常常命人采了花来做酒酿，或者晒干了泡茶。后来阿娘去世，我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再也未回过承安宫。

我有些感慨，不知承安宫里的那棵梨树长得如何了，是否还是昔日里那般模样。

我转过身，踏入佛堂，那尊金身如来佛像足有两丈高，他盘腿打坐，微眯着双眼，仿佛是透过云层，悲悯地俯视芸芸众生。我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轻轻闭上双眸。

第一愿，希望阿娘在天之灵安息，莫要为儿忧心。

第二愿，希望阿爷身子康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第三愿……

我微顿，竟想起上林苑草庐里那一盆盆血水，心头仿佛扎了根针般刺痛。

我深深地呼吸，第三愿，希望我没能保住的孩子安息，来世……来世再也不要与我做母子。

这第三愿不知是愿景还是忏悔，我一时间分不清楚，或许皆而有之。我一向不亏欠任何人，唯独对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满心歉疚，如果当初我再谨慎一点，或许他就不会白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我越想越惭愧，低敛着眸，我不敢抬头看佛祖那双满含悲悯的眼，眼底升起一层水雾，而后泪水不断滴落在裙上，也稍稍浸湿了前襟。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不停地低声道：“对不起，阿娘对不起你……”

我难以自抑，匆匆起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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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手扶着那棵古树，一手捂着心口，皎月不停地轻拍着我的背，问道：“公主怎的突然如此伤心？”

我只觉得心口泛疼，喘不过气来，低声啜泣着，并未回答皎月。

皎月同我一起长大，最了解我，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容色微微泛白，小心翼翼地说：“公主……是不是想起了未出世的小主子。”

我抱着皎月的手臂嚎啕大哭，边哭边道：“皎月，皎月，我真的对不起他，如果不是我，他可能已经来到这个世上，他甚至已经会说话，会认字，还会念诗……”

“公主，”皎月拍着我的背，柔声安抚道，“公主，那是个意外，谁都没有料到。”

“不是的，”我眼里模糊一片，像是失了神智一般抽泣，“不是的，是我害死了他。我明明已经有感觉了，我的肚子一直有些不适，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还去骑马……”

我涕泗横流，抓着皎月的手臂哀声道：“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身后蓦地传来沉沉的声音：“你说什么？”紧接着便是婢女和内侍的惊呼：“驸马！”

崔珩朝我大步走来，一把推开皎月，抓住我的手腕，眼里几乎要喷出火焰来，他咬着牙：“你真的是故意的？”他紧紧盯着我，似乎要将我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你终于承认了？”

我那时却丝毫没有顾及他的心情，只又哭又笑，不停地重复着“是我害死了他”。

崔珩似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他气得浑身颤抖，一把推开我，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踱步，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我被大力推开，差点跌倒在地，幸而皎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她接住我后，仰脸怒气冲冲地嚷道：“驸马竟敢对公主如此无礼，小心陛下治你的罪！”

崔珩闻言，冷笑了一声，走过来将皎月推开，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我哭得声嘶力竭，实在没有力气去挣扎，便见他眼神阴鸷，附在我耳旁低声，狠狠地说：“你害死我的孩儿，便还一个给我。”

说罢正要大步朝厢房走去，皎月见状立刻高声道：“你们都看着做什么！还不快拦着！”

周围的婢女内侍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冲上来要拦住崔珩，崔珩一脚踢开一个内侍，冷冷地环视四方：“我与公主私事，你们这些奴婢也要掺和么？”

皎月见周围人纷纷犹豫，怒声道：“你们是公主的奴婢，不是驸马的奴婢，还不快拦着！”

“阿兄。”

一道朗朗的声音蓦然传出，却是崔珏从西边走出来。他弯腰，拱手道：“见过公主，见过阿兄。”

崔珩依旧抱着我，眼里泛着冷意：“你来做什么？”

“方才在里边，听着此处似乎有些动静，便过来瞧一眼。”崔珏抬眼，正对上崔珩凌厉的目光，眼神清明，语速不急不缓。

“我与公主私事，用不着阿弟插手。”崔珩似是极不耐烦同他说话，抬脚便要离开。

“你阿弟管不得，难道我也管不得？”

宁王妃扶着靖国夫人出来，靖国夫人见了眼前的乱状，出声喝止：“崔珩，你在干什么？”

靖国夫人素来和蔼，今日难得发了一次火：“还不快把公主放下！”

崔珩身子微颤，哀戚地看着国公娘子，声音竟带着微微的哽咽：“阿娘，她害死了我的孩儿。”

不等靖国夫人说话，宁王妃便怒道：“阿兄在说什么！哪有娘亲会害死自己的孩子！还不快把公主放下，要是陛下问罪，没你好果子吃！”

崔珩像是同众人赌气一般，抱着我的手越箍越紧，让我无法动弹。

国公娘子指着他，差点气昏了头：“崔珩，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五了罢？怎么光长岁数，不长脑子？你今日得罪了公主，想过是什么下场吗？”

崔珩依旧倔强地不肯放开，他看着国公娘子，仿佛还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哽咽着，我看到一滴泪自他的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进衣领里，他说：“阿娘，她害死了我的孩子，便要还一个给我。”

国公娘子连连长叹，宁王妃叱道：“佛门净地，说什么浑话！来人，还不快把他们分开！”

他的手渐渐松开，我从他怀里挣脱，双脚一落地便被皎月扶着，靠在她身上，心口像是有千斤的石块压着一般，透不过气来。

皎月看了眼崔珩，神情似乎有些不忍，她道：“公主，我们还是走罢。”

我自然不想在这里久待，被皎月搀扶着匆匆离去，我不敢回头看一眼崔珩的表情，只听得身后国公娘子隐约的叹息：“痴人，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