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是听闻我要出府的消息后才匆匆赶来的,此时飞快地朝我一揖,问道:“公主这是往何处去?”
我并不打算将此行目的告诉他,没的多费口舌:“随处转转罢了。”我说完,便要抬脚要从他身旁走过,没成想下一秒,他便拽住了我的手腕:“微臣说过,此时并非出行的好时机,公主且先在府中待着,等……”
等什么等?我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手,却仍被他死死扣住。崔珩定定地瞧着我,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容抗拒:“请公主莫要出府。”
我的目光已然冷下来,盯着他的手,吐出二字:“放开。”
崔珩却是恍若未闻,又重复了一遍:“请公主莫要出府。”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当年裴家事发,靖国公也插了一脚。
“放开!”我心下生出几分焦躁,奈何力气小,拧他不过,便急得团团转。
“公主……”他声音沙哑,眼里已带了些纠结,仿佛有什么话他不想说,却不得不说,几番犹豫后,终是问出了口,“公主此行,可是为了裴家之事?”
我愣住。
良久,我的身体开始打颤,渐渐地抖得愈发厉害,最终连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你,你什么意思?”崔珩怎么知道我此行是为了裴家之事?当年的真相,他知道多少?
崔珩的眼圈慢慢地红了,却不做声。我颤声问:“裴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没有答话,依旧死死叩着我的手腕。
我像是骤然失了理智,音调拔高了几分:“你知道多少?”
他依旧不吭声,我再也没有耐心,大喊道:“来人,把他拉开!”
“不要去!”崔珩脱口而出,紧接着一把将我按进他怀里,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我求求你,别去……”
他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刹那间只觉浑身血液都已经僵冷。当年裴家果真是被陷害的,而做这陷阱的,正是崔杨两家,还有阿爷。
我红着眼睛,挣扎着想要摆脱他,可他又使了几分力气。我被牢牢圈在怀里,动弹不得,挣扎几番后,最终崩溃大哭:“崔珩,你放开我,你让我走!”
“我要去问问阿爷,是不是他逼死了阿娘!”他与阿娘的那些情意,是否都是逢场作戏?他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宠爱,是否都只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歉疚?
他既要弥补,为何又将我嫁入崔家?难道他对我的怜惜之情,丝毫比不上新城口中的朝政大局?
我几乎失控,歇斯底里地哭道:“你让我走,你让我走!”
崔珩一言不发,只死死地搂着我。
我喉咙里堵得厉害,唇被咬破了皮,渗出些殷红的血来。我高声道:“皎月!”
皎月原先在别苑候着,听闻我的声音,匆忙赶过来,见此状不由得大惊:“公主……”
我稍稍镇定,冷着声音:“去取我的匕首。”
皎月怔住,我怒喝道:“快去!”
崔珩的手在一瞬间松了松,我趁机大力推开他,刚好此时皎月将匕首递到我手上,我一把攥住。他正欲上前,我用冰冷的刃指着他:“别过来。”
崔珩却似没听见,疾步朝我走来。我大惊,慌乱间用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上,颤抖着说:“你再过来,本宫便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这才顿住了脚步,没有再上前,直勾勾地盯着我,神色复杂,有沉痛,有不忍,亦有哀求。
我齿间发寒,声音在西风呼啸中显得愈发阴冷:“你告诉本宫,你是不是知道了实情?”
崔珩缄默许久,终是缓缓闭上眼,一泪滴落在他的衣襟上,水渍向四周蔓延。我听见他说:“……是。”
我听罢,怒极反笑:“好,好!”
“本宫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崔珩似乎并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直到我再三逼问,他才吐出一句话:“那天公主醒来后夜访公府,我便已经起了疑心。此后我反复向阿爷追问,阿爷才告诉实情。”
“那为何一直不告诉本宫?”
他又不吭声了,第一次避开我的视线。
我想,即使他不说,我也知道答案,计谋这回事,从来都是见不得人的。后世史书上记载的都只是谁胜谁败,哪能把背后的弯弯道道全都曝在阳光底下。我其实明白,当年裴家手握重兵,是朝中一大隐患,阿爷这么做有他的立场,可我却难以接受这一切。
我不是会算计的人,也抛不开七情六欲,因而我不相信,阿爷真的能够不顾昔日情分,痛下杀手。
我大步朝着门口走去,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崔珩,你我之间,总会有一个了断。”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迈出大门的瞬间,我听到背后传来惊叫声:“驸马!”
然而我终是没有回头。
我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行至太和门,却被人拦住,我语含薄怒:“滚开!”
“何人在此?”一道雄浑的声音传来,我正要说话,却突然发觉宫内一切不同于往日,只见众多禁军身着铠甲、手持戈戟,似乎已将宫廷重重包围。
周遭肃穆死寂,空气中俨然飘来丝丝血腥之气,我看见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首,鲜红的血已经浸入地底。
大事不好。
这个念头刚浮上心间,我顿时后脊发凉,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想要离开,耳畔却已响起一声高喝:“何人在此处?”
下一秒,背后就有两只大手将我的肩膀钳住,我挣扎着,却见那明晃晃的刀已经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怒叱道:“你们是何方贼子?”
说话的武官浓眉凤目、面带刀疤,他睥睨着我,声音粗犷。
“你是谁?”他问道。
我的发钗已经脱落,几缕青丝散在额前,几乎遮住视线。我深深吸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本宫乃淳安公主。”有公主的身份在,他们一时间应当不会对我怎么样。
果不其然,那武官挑起眉,此时有个小士卒在他耳旁低低说了句什么,随后他道:“去禀报太子。”
太子?
我的瞳孔瞬间放大,难以置信。太子反了?霎时我忆起方才崔珩拦我的情形,以及前些天他同我说的话,不由得恍神,随后才幡然大悟。
崔珩,他早就知道太子要反,因此才会在我出府前百般阻拦。
我苦笑一声,只道此番自己算是羊入虎口了。只是心犹有不解,明明前几天众人还在谈笑风生,为何今日就反目成仇?
没过多久,被派去禀报的小士卒回来了,他道:“禀将军,殿下有令,把公主带到紫宸殿。”
那武官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挥手,身后的人便将我扣押着带进宫里。
紫宸殿一如往常富丽雄壮,只是殿外已经被太子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被押进内殿,却见太子手上拎着一把长剑,袍角血迹斑斑,而阿爷被迫坐在案前,刀剑架在他肩上,他一身明黄的龙袍有些褶皱,两鬓斑白,眼里带着盛怒。他依旧如昔日那般威仪万千,只是太子早已心无忌惮。
阿爷见了我大惊失色,随后勃然怒道:“李元正!你的良心呢?信奴是你的亲妹妹!”阿爷额角上青筋突起,正要起身,脖子上的刀又将他往后逼了几寸。
太子阴恻恻地笑道:“孤的亲妹只有常德与新城,她又算什么东西?”说罢又嗤了一声:“不过是个罪妃之女罢了,若不是养在我阿娘膝下,她怎会有今天?”
“你放肆!”阿爷斥道。
我木然看着太子,却见他走过来,用含着寒光的剑刃抵住我的喉咙,语气森然,仿佛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阿爷,你这退位诏书,是写还是不写?”
“若是不写,淳安的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他说着,手上使了些力,我只觉脖颈上一痛,皮肤登时被寒刃划破,鲜血顺着刃缓缓滴下。
阿爷紧紧攥着拳,双目猩红,已然含着几分痛心疾首:“大郎,朕当初在伽蓝寺同你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太子沉默,原本牢牢抵住我喉间的剑松了些。
“皇后去得早,朕又忙于国事,没能好好教导你,才使你成了现下这副模样,此为朕之过,”阿爷语含愧怍,沧桑颓然,“几个兄弟姊妹里,朕同皇后对你的期望最大,只盼着你将来能够成为治世明君。皇后还为了你修缮天下名寺,好为你积累功德,可你呢?你竟为了一个戏子,背信于朕,背信于天下,甚至不惜逼宫造反!”他越说越激动,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日下了九泉,该怎么面对你阿娘,你想过吗?”阿爷声声质问着。
太子持剑的手抖得厉害,我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把我的喉咙彻底割断,便悄悄将脖子往回缩了几分,又听太子激愤道:“你……你不要再提阿娘!”
他倏地又将剑刃往我的皮肉里嵌了几分,我脖间伤口愈深,白肉微微外翻,血流得更甚。
阿爷又急又怒,却动弹不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你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