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对于薛映而言,母亲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无可替代。
所以,大夫说村外十里西山上有味入药疗效极好的,薛映便也背着竹篓和弯刀,起个大早去了。
薛映拄着一支从山上寻来的树枝下山,在山路和平路的岔道口遇见了孟棠梨,“孟棠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上西山只有这一条路,他惊讶是因为西山离他家十里之远。
棠梨的笑容在浓浓夜色中显得模糊,“夫君今天寅时就出了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心里担忧夫君,故此到这里来了。”
山上传来树木耸动,树叶哗哗落下的声音,连山脚那些丛林中都似乎有蛇在吐露危险的气息。
薛映的眉头压了下来,脸色和这昏暗的夜色一般黑,“母亲呢,你把我娘丢在家里,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我……”棠梨嘴巴张了张,讲不出话,流荡着委屈和惊恐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薛映,“夫君——”
薛映越过她,径自往前走。
棠梨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抓住了他的衣袖。
薛映猛地抬手甩开了她,他这一甩把体格娇小的棠梨抛个麻袋一样的重重摔在地上。
“你推我……”棠梨掩面痛哭,满腹委屈在此时此刻像从被打开的袋口里倾泻出来,呜呜咽咽地难停哭泣。
薛映懊悔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心虚地把它们藏在背后,“你知道现在多晚,多危险吗?”
“可是你没回来……”漆黑夜色藏不住她已然颤抖的声音。
棠梨摔倒的时候,他已悔得要命。凭借惨淡月华隐约看见棠梨呜呜咽咽啜泣的面庞,胸口更是给揉成了一团似的难受,“那现在我们回家,好吗?”
棠梨摇了摇头,小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走不动了。”
薛映将背上的药篓一把扯下,递到棠梨面前,“你背药篓,我背你。”
这个晚上,棠梨被他凶哭了。凶是他凶的,哄也是他哄的。
棠梨趴在薛映背上,两手靠在他的肩前一晃一晃地。薛映不知,背后的棠梨羞红了面庞。
“薛映,不然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棠梨浓密细长的睫毛因为羞怯眨了又眨,像振翅欲飞的蝶翼,“我能走得动的。”
薛映置若罔闻。
棠梨手握成拳,轻轻地捶薛映的肩,“薛映,薛映——”
“别嚷嚷了,”薛映语声淡淡地威胁,“再嚷嚷,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了。”
棠梨立时噤声。
月黑风高夜,从西山到家十几里路,薛映默然地背了棠梨一路。棠梨伏在薛映背上,身体有些僵硬,胸膛里的那颗心却跳得异常活跃。
快到家的时候,棠梨犯起困来,模模糊糊地听见薛映打趣了她一句,“孟棠梨,你的名字该叫沉香木的沉。”
九
“怪我嘴硬,不肯说是我担心她,才吼她的。从家到西山那么长的路,天色又暗了,她怎么能一个人过来啊。”
薛映轻轻地叹了一声又一声,“万一她出了意外……我实在不敢想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呢?”
“她一直都是那种心眼比碗大的姑娘,还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薛映目中盛着光,燃着热,宛若孟棠梨就在眼中。
“怪我,怪我犹犹豫豫,怪我嫌说喜欢显得矫情,怪我啊……”他划着竹篙,源源不竭地叹气,涩然地笑了笑。
默默聆听着的贺兰融轻轻地叹了口气。
此处是忘川河河上,她和已经成为文曲星君的薛映准备去见泡在忘川河水里的孟棠梨。
船划过去,到时站起来回头望,也看不到妖艳的石蒜花的地方。
融融失神想起了有人笑嘻嘻地教她,“好融融,不要把它叫的土里土气的。这花长得妖艳,名字也好听,它叫曼珠沙华。”
她无动于衷,“这不就是石蒜吗?”
曼珠沙华啊,还是石蒜啊都好。片片花瓣红如血染,艳丽地伸展着自己的身姿,在忘川河南岸吐露死亡的绚丽气息。
那么美的花,却种在亡魂过河的路上。
是担心亡魂在黄泉路上一个人走孤孤单单吗。
薛映他也怕棠梨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忘川河水中吗。
那他为什么任凭她在河水中泡了百来年,都不去见她。
十
薛映从书里得到了聊以慰藉的快乐,并且发下宏愿,此生绝不参加科举。
但是,薛映最后依旧违背了当初的誓言。
“我之所以去参加科考,是为了棠梨。因为我喜欢棠梨,不知道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喜欢上她之后,不愿见她流泪,不愿她受苦,满心想着怎么才能对她好。”
“我自己甘于贫贱,但是我不能让孟棠梨和我一起做乡野小民。她本来应该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这一生都过得无忧无虑的。”
棠梨刚嫁入薛家时,薛映因为一些幼稚无理的原因刁难孟棠梨。
薛映嫌弃孟棠梨见色起意,为他这副精巧的皮囊不管不顾地要要嫁给他。一个因为别人相貌俊朗而要死要活非要下嫁的女子,哪里值得被他喜欢?
孟家富有万贯家财,偏生薛映讨厌富商大贾。他觉得商人重利,道貌岸然不讲道义。商人的钱都沾着贫苦的百姓的血。
偏见已落下,一开始的薛映实在没有办法、没有理由对孟棠梨有好感。
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棠梨嫁到薛家来,非但没有千金小姐的脾气,对薛映母子颐指气使,反而谦卑恭谨地做着薛映的妻子。
他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一味地苛责、不待见深爱着自己的妻子,难道不是禽兽的行径吗?
他的眼睛又不是瞎的,瞧不见孟棠梨眼里看见他时滟滟流转的光焰。
发觉喜欢上一直喜欢着自己的人时,她却在等候中磨尽了对自己的喜欢的悲剧很老套。万幸,他和孟棠梨都未经历这样的悲剧。
薛映他,捡着了好运气,及早回头。
及早回头,回头是岸,是知书达理的娇妻孟棠梨。
他是真的喜欢孟棠梨,喜欢到摈弃当初发下的宏愿。
薛映离开故里时,心中装着榜上有名好让他的妻子过上比待字闺中时更优越的生活。
至于原则不原则的,都没棠梨重要。棠梨值得。
值得他薛映奉上一切,报答她的情深似海。
十一
但,薛映生前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去参加科举,并且考中了进士。
如果不去参加科考,母亲也许就不会暴病而亡。母亲能安然地活到六十岁、七十岁,他和棠梨的孩子会一个个地绕在母亲膝前。
一个个张开手臂,细声细气地撒娇,“奶奶,奶奶抱抱——”
不错,是他和棠梨的孩子。
融融所看见的,都是他一开始待棠梨不好的画面。薛映今日回想起来,仍然免不了内心歉疚。
薛映离开家中,母亲暴病而亡。孟棠梨一个人孤独无望地守在家中,熬得面容憔悴,两眼呆滞无神。
“我后来才知道孟棠梨因为没有挽救母亲的离去而自责不已,她又惭愧又害怕,生生把自己熬得生了场大病。就是在病中,她还记挂着我。”
“放榜之后,我考中了进士。在榕七城有些事情耽搁了,没能及时回去。叫棠梨误会了,她以为我怪她,以为我不要她了。”
“我怎么会不要她了。本来就是为了她,我才进京赶考的。她不知道,只要她高兴,我就觉得高兴。”
讲到这里,薛映的眼中竟漾出了温情的笑意,“她一笑,我便觉得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融融越听越糊涂,斩钉截铁地问道:“那你那时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耽搁了?”
“当时科举考试的考官,礼部尚书秦大人看中了我。他说我薛映富有才情,模样又好,年纪还轻,将来定能成为人中龙凤。”
薛映黯然了表情,似乎在回忆并不愉快的过往,“他说他秦家数代在朝中做官,广积人脉。只要我娶了她的独生女儿,凭借我的资质,封侯拜相值日可待。”
他所叙的经历,融融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不是人间戏台子山咿咿呀呀地演着的男子负心的故事吗。居然这么俗不可耐地落到薛映头上了吗?
融融顿时绷紧了面皮,“你该不会被秦尚书说动,负了孟棠梨吧。”
“自然不是。”薛映默了一默,泄恨似的往河面拨弄着竹篙,“若我知道接下去发生的什么,我宁可当回小人,把她休弃了。”
讲到这里,即使融融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也大致明白了。接下去发生的故事,一定和孟棠梨的死有关。
“孟棠梨是因你而死的吗?”她心直口快地问道。话出口就想起来,孟梁梁说过的,孟棠梨是在兵荒马乱中自尽的。
慢着,孟梁梁,她怎么之前就没想过孟棠梨姓孟,孟梁梁也姓孟呢?她怎么就以为只是同姓的巧合罢了。
融融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你知不知道,孟婆梁梁和孟棠梨是何关系?”
“知道,”薛映就近答了融融后一个疑问,“但我死之前并不知道。死了之后,机缘巧合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