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辛惠池仍旧会做这种可怕的梦。
身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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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真的,亲身经历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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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见,她躺在床上,睡觉。
在床上,做又香又甜,美好得不愿意苏醒过来的梦。
忽然地,一双冰冰凉凉的手,摸上了她的脖颈。
扼住她的咽喉。
那双手,居然用超出常人想象的力气收拢拇指,带着仿佛才从冰窖里面取出来的冷意,和立定决心取人性命似的的恨意。
辛惠池呼吸困难,眼睛因为窒息瞪得巨大,瞪得似乎要流出眼眶。
“呃……”
辛惠池手指虚抓,她毫不怀疑,自己的气管会被掐断,掐得粉粉碎。
她也怀疑不了。
窒息使得辛惠池脑袋里什么念头都没了。
辛惠池本来应该思考许多问题。
比如,掐住她脖子的人是谁?他是怎么进入她闺房之中的?他会像掰断小鸡的喉咙那样,也掰断她的喉咙吗?
辛惠池只能被迫地睁眼睁得像死人,却看不见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掐着她脖子的人长什么样子。
“呵……”
坏人好像在冷笑。
笑容中,传递出来的,唯有胜券在握的轻蔑寒意。
去死啊。
你,该死啊。
辛惠池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
感受到了坏人滔天的恨意。
他明明什么也没说,但是她依旧在吃掉一切光亮的黑夜里,看见了他眼神中明晃晃的恨。
他好恨。
他的力气,也好大。
坏人一手掐着辛惠池的脖子,像顺手拿什么东西一样轻松,掐着她,将人拽下了床。
辛惠池猛地摔在了地上。
脑袋磕到了床沿,疼得眼泪顿时盈满了眼眶。
剧痛中,感觉到天旋地转。
辛惠池摔得狼狈。
然而,窒息的感觉还是没有缓解。
掐在脖子上的手,冰又紧,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像死人的手那么冰冷。
濒死时刻,辛惠池求生的本能,激发出了令人惊讶的力气。
她拼命地挣扎,费力地去扒扣紧在脖颈上的铁手。
双脚狂乱地蹬地,同她的手一样,虽然一次一次没有见到成效,但是坚持不懈地,为从魔爪下逃离出来努力。
她要活。
她要活!
她还不能死。
她,不甘心,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辛惠池是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鱼即使被按在案板上了,还是会为不被宰掉而努力,尾巴七甩八甩。
辛惠池亦是如此。
鱼即使被控住住了,偶尔还会有那么几次,因为挣扎得太剧烈,暂时地逃脱一下,蹦出来。
辛惠池也是这样。
猛烈地挣扎着。
在挣扎的过程中,那人忽然就松了一下手。
在这一瞬间,辛惠池整个身子拥抱了地面,旋即翻了个面,仰着脸正对黑暗里的坏人。
意外的是,一束月光穿透窗棂射了进来。借着这束月华,她的目光居然正好落在了凶手的面孔上。
是一张熟人的脸。
五官端正,剑眉星目,眉毛乌浓浓的,像上好的一方文府墨。
浓眉下有一双比肩辰星的丹凤眼睛,她之前觉得好看,是以经常瞧着瞧着就走了神。
好看的眼睛下面,右眼眼尾处,点缀一颗小小的黑痣。
一枚黑痣,既给这双邪恶黑手的主人面容添了风情,也是他的个人特征之一。
来杀他的人,不就是她那个订亲许久却尚未成婚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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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做梦到差不多这时候,辛惠池会满头大汗,猛然惊醒过来。
每一次,在梦中,她会看清楚坏人的面容。
也会在梦醒后,记得,那个要杀她的人身份是她未婚的夫婿。
但是,梦做完了,那个人的模样,就好像清晨林间的雾一样,模糊不清了。
她的确是订了亲不错,可宋家的夫婿,她也亲眼见过,和梦中人的长相完全不同。
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从面部的轮廓到个人身材到身上的气味,没有半处的相同。
至少,宋提台的眼下可没有一颗黑痣。
辛家和宋家俱是沐都的钟鸣鼎食之家,他们还小的时候,两家已经订了亲。
只等着双方的儿女各自长大,在合适的年纪,给两人完婚。
一娶一嫁,完成辛宋两氏慎重考虑过后做出的约定。
辛惠池和宋提台同岁。
辛惠池,还是个垂髫小儿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是要嫁给宋提台为妻的。
年纪很小的时候,他们俩还玩过几回。辛惠池要梨花树上结的梨子,宋提台为她爬上树去,摘下几个。
梨子汁水饱满,味道甘甜。
所有和宋提台相关的回忆,同梨子的口感一样,甜而清爽。
及长,他们鲜少见面,几乎是一年才一次。
而今辛惠池二八年纪,宋提台玉树临风。
没有意外的话,他们该成婚了。
辛宋两家好事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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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辛家家中,出了桩大事。
辛惠池祖父在朝为官,但到辛惠池父亲这一代,伯父英年早逝,父亲屡次科举不第,祖父的官职还没有大到能够获取一份恩荫,让父亲进入仕途。
辛惠池父亲经商为业。
辛惠池祖父过世之后,家运随同祖父的去世走了下坡路,江河日下。
一日不如一日。
不久前,辛家一批货走水路运输时,被河盗抢劫。
杀了船上所有人,将船带货物全部劫走。当地官府的人,至今都还没抓到河盗。
等真抓到的时候,货物恐怕也早被处理干净了。
抓到了,还是于事无补。
辛惠池的父亲近些年来糊涂了不少。
居然抱着赌徒的心态,把能拿出来的一切家当变卖,购置茶叶、丝绸、瓷器这些货物,指望这批很受当地土人欢迎的东西运到吕宋岛上,大赚一笔。
辛家的船还没出海,就在国朝的境内被河盗洗劫。
不仅,大赚一笔的幻想破灭了,残酷的现实,也接踵而至。
辛家这几年时运不济,欠了一笔又一笔债务。辛父又借了一笔巨款购置预备卖到吕宋岛去,结果却进入河盗囊中的货物。
这些债,像台风天海边掀起的浪,伴随抽得空气也猎猎作响的海浪声,咆哮着扑过来,扑倒用纸糊成的辛家。
辛家一夜之间,基本上宣告覆灭。
辛家,就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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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辛惠池总是做这种可怕的梦,都没告诉父亲和母亲。
近日家里出了那么大的状况,她更不敢告诉他们,增添他们的烦恼。
辛惠池的父母感情甚笃,夫妻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两人一共生育了七个儿女,夭折了三个,平安长大的,剩下一子三女。
辛惠池的兄长两年前娶亲,侄儿去年出生。两个姐姐,陆陆续续地,都嫁出去了。待字闺中的,唯有辛惠池。
辛惠池的父亲为人庸碌。
没什么本事,考不上科举,在做生意上,若非沾祖父在世时的光,绝对毫无建树。
可是,辛惠池的父亲,很宠爱小女儿惠池。
以前,辛惠池养尊处优,喜欢铺张浪费,没几天就想裁一身丝绸做的新衣裳。
会和父亲撒娇。在后园的秋千上坐着,老远看见父亲过来,喊道:“爹爹,我又想裁一身新的衣裳。”
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张开两臂,给父亲看自己觉得穿腻了的才做的衣裳。
那是身姜黄色,印着似乎粼粼水纹的高腰襦裙。杏红色披帛娴静地垂于左右两边,衬得她明艳娇俏。
辛父有求必应,道:“好,是该给我的娇娇女儿做一身新衣裳了。”
“好呀,好呀,爹爹我要从大锡贩来的绸缎,扯几尺樱草色的,再扯几尺藕荷色的。”
惠池兴致勃勃地道:“哦,得要身蟹壳青的。虽然那颜色不怎么样,但是今年城里的闺秀们都喜欢蟹壳青。”
身后冷不丁传来她母亲的声音,“你前两天不是刚做了件新的吗?怎么又要衣裳?”
母亲大人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
辛惠池的母亲不似其父宠女儿,相反地,对他们兄妹几个,要求严厉。
惠池撅着嘴,黯淡了神情。
若是她爹没允诺便罢了,那已经答应下来了,母亲却要阻拦,坏了爹的许诺,就是母亲的不对。
煮熟的鸭子飞了。
她怎么甘心。
惠池拽着父亲的袖子摇摇晃晃,娇声娇气地道:“爹,我就要做几身新衣裳嘛——”
辛父本就宠溺女儿。
惠池那么一撒娇,哪能招架得住,“算了,算了,夫人,就做几身吧。我们的娇娇女儿正当妙龄,还不能穿几身好看衣裳了。”
辛父做主,辛家夫人不再表示反对。
惠池欢欢喜喜做了几身新衣裳,撒撒娇,又问她爹讨了几件珊瑚珠玉装扮的首饰。
父亲爱护辛惠池,视她为掌上明珠。
母亲固然要求严苛,但,不是不爱女儿。
辛惠池过得很幸福。
除了近来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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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日夜忧愁,五十岁的人,头发白了一半。脸上没了笑容,眼睛里的神采也当然无存。
憔悴得简直不像个人了。
老母亲额头上,仿佛别上了永远抹不平的皱纹。
辛惠池看在眼中,为父亲和母亲感到心疼,怀着一丝期盼,问母亲,“娘,难道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