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狄仁杰前脚刚从湖州离开,李怿后脚便到了湖州,无论是客栈还是食肆,都在小心翼翼又唯恐旁人不知的开始饶舌。
他们从湖州大户刘员外开始讲起,讲那轰动全城的平民杀人事件;道那神探深夜扮鬼审案,令刘员外自承将儿子推下翠屏山小山崖;又说道刘员外被杀,他的续弦正是他儿子的女人,哪一个都是让乡野小民滔滔不绝兴奋地说上一下午的话题。
而后来不知怎么的,湖州气氛忽然紧张起来,家家户户关紧门户,但是还是有那胆大包天之人偷偷瞧见顶盔掼甲的士兵气势汹汹走过去,他们抬着的肩舆上坐着了不得的大人物。
乡野小民的说法杂乱零碎,李怿兴致勃勃地引他们再说一段,从那叙述中一点点还原那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不过,他敏锐地察觉到乡民津津乐道的话题与大人物降临中间那段可疑的空白,一定有什么是这些人不知道的。
无论其中有什么隐秘,都是他这样打听不出来的,李怿没有那探寻的心,听乡民说到湖州很有名气的翠屏山,他便忍不住想去游览一番。
南方少山地,多平原和水道,湖州的翠屏山和北方的山脉相比就是一个小山丘,就算李怿专门挑一些人迹罕至之处上山,也很快便到达山顶。
在山腰上倒是看见了几处精致的院子,想是高门大户在山上的别院,不过在山顶上看倒是看不见那些建筑了。
翠屏山名字好听,景色也不错,他登山的这个季节已经入夏,往下看去,碧波叠翠,不愧翠屏山之名。
不过这个季节,山上显然不会只有他一个游客。李怿向来好客,有人来搭讪他也便聊一聊,交个朋友。
这人自称萧烨,是湖州本地士子,今天约上三五好友散散心,看见李怿一个半大小孩沐浴在阳光下容貌姝丽俊俏,于是主动上来结交。
虽然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甚至当初就是靠着这张脸拜了师父,可听到这么个形容女子的词套在自己身上,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不知小郎君是哪里人,可读过书?”萧烨问道。
“长安人,自然读过书。”抬眼看这位萧兄又要开口,连忙道,“不过在下觉得,与其闷在室内读书,不如走遍名山大川,既开阔眼力,又增涨见闻,萧兄以为如何?”
“李小郎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愚兄认为,读书才是更主要的事情,若连书都读不好,如何取得好名次,将来为民请命啊。”
“不过李小郎面部微瑕,虽不影响小郎容貌,与科举却是有碍。”
“萧兄说的是。”李怿胡乱点着头,心下不以为然。
“尔既来湖州,何不尝尝我湖州特产?”
“是鱼生?”李怿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非也,是顾渚紫笋。”萧烨道,“余家乡长兴县顾渚山上出产的顾渚紫笋茶,以明前茶为妙,取茶树最尖最嫩之叶芽,如用山泉水冲泡,则汤色淡青,香气浓郁,是茶中圣品。”
“你们……直接冲泡,不做茶汤?”李怿一脸不解。
“那是北人的食法。我们南人是饮茶,不是吃茶汤。”萧烨解释道,不过看这位北方人不懂的样子,特地摆上茶具,为他煮了一壶茶。
在倒入杯中时,色泽微紫的茶叶顺着水流淌进杯中浮浮沉沉,李怿看得目不转睛,感叹道:“真好看啊。”
“何止好看,味道还好呢。”
李怿尝了一口,滋味比自己从前喝过的酪浆要苦涩许多,不过香醇回甘,又是另一番感觉。
天色渐晚,众人结伴下山。萧烨走得气喘吁吁,李怿扶住他的手,笑道:“萧兄还是勤于锻炼的好。”
萧烨像是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道:“还是小郎厉害,我等不如。”他身后众人嬉笑回应。
许是萧烨缩手太急,李怿感觉有什么东西蹭过了他的手。他将左手握成拳回忆了一下,有些粗糙,有些毛躁,好像常年握什么东西,积年累月留下的老茧。
萧烨道:“小郎最近有何行程?如有机会,可以去我家乡长兴县,我做东。”
李怿笑回道:“我还要在湖州停留一些时日。萧兄在哪个学馆读书?”
萧烨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我最近没去学馆,在家攻读,哈……”
李怿也不再问,笑着告辞:“后会有期。”
萧烨看着他走远的背影,随意往后瞟了一眼。他身后那几位士子忽然一凛,立刻低下头,遮掩眼中瞬变的寒光。
李怿回到客店,仔仔细细回忆他去握萧烨的手,对方身体下意识的绷紧,又缓缓放松,以及他右手的触感,不禁笑了一下。
和他聊了这么久的这位萧兄,居然是个习武之人。
李怿是个行动力极高的人,第二天他便去长兴县求证。本来想着如果有这么个人,他打个招呼也就算了。
萧烨这人说话给他的感觉很像某些迂腐的书生,但他谈起茶来又是那么兴致盎然。虽然觉得他手上留下的老茧不太像不事生产的书生,但他还是不愿意随便怀疑旁人。
来到长兴县,这是一个不大的县城,离湖州城大概有小半日路程,不算太远。
因为离州城很近,所以一大早便有人或步行或赶车往州城方向去,多是一些小商小贩。待他们入了城,就要到开市的时间了。
李怿觉得,湖州这地方哪里都好,只不过就是路边行人或者商铺主人的眼神总是贼溜溜的,总给他不太舒服的感觉。他决定在长兴县和萧烨告个别便离开州城,去太湖游玩去。
他问明了县学的位置,去问萧烨的情况,果然无人知晓。又问了他那几位同行的学兄,也是查无此人。
李怿叹了口气,只好找个地方吃中饭。没想到,吃到半途,却听到萧烨惊喜的声音。
“李説之?真的是你,你怎跑到长兴县来了?”
李怿回头和他打招呼:“是啊,听你说长兴县好,我便来了。”
萧烨自来熟地在他旁边坐下,道:“你喜欢食鱼?”
李怿点了点头:“只不过认不全,南地的鱼太多了。”
“我们湖州的鱼,你怕是还没有尝过十只一二,这顿就让愚兄请你吃全鱼宴,你看如何?”
“这不好吧。”李怿道,“况且,我要吃完了。”
“哈哈,哈哈……那要不等我吃完,去我家坐坐?”
“求之不得。”李怿挑眉一笑,额角那白色的梅花好似活过来一般。
吃毕饭,萧烨领着他往自己的家里走。萧烨不知住在哪个地方,街道曲曲折折,颇像个迷宫。萧烨领他左转右转,最后停在一扇黑漆大门前,“到了。”
他敲了两下门,门内应声,萧烨喊了几声,门便开了。二人跨进门槛,萧烨笑道:“欢迎来我家做客啊。”
黑漆大门应声而关。
李怿的脸色变了。
萧烨笑的像个狐狸,忽然道:“愚兄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李怿道:“什么问题?”
“我听说,李小郎对乡民饶舌感兴趣,问了不少狄公审案的事情嘛。” 萧烨道。
“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欢听那些故事。”
“那不知,贤弟是对湖州感兴趣呢,还是对……狄仁杰感兴趣呢?”
“都很感兴趣。”李怿抱臂说道,“你的手不是书生的手。书生的手不会在虎口和指节内生出老茧。”
萧烨脸色微变:“我很好奇,你这样一个初出江湖的小子,是怎么想到辨认手上老茧的。”
李怿在心底回答道,因为无论师伯、师父或者师叔讲过的任何一件江湖经验,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不能一眼看出习武之人的走路体态,但是摸个老茧还是可以的。
萧烨立刻退远。同时,屋内窜出几个带刀的身影,紫色圆领带兜帽,表情冷漠,杀意凛然。
紫衣人,伤了师父的凶手。
李怿沉下脸来,缓缓拔出了剑。
在这么个情形下,李怿想起的居然又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小院。他问了师父,什么叫“对敌要有气势,难道挺直了腰就是有气势了吗?”
师父一边抱着臂看他练武,一边说:“气势嘛,这个没法形容,比如杀气,就是能让你浑身一凛,汗毛倒竖,在气势上把你的战意压下去。不过文人有文人之气,武人有武人之气,观气可以辨别人的营生和好坏,你常年在山中不晓得的,等你哪天下山去就懂了。”
初出茅庐,李怿的剑还有些稚嫩。不过既然连师伯都放心让他出门闯荡江湖,他便对自己有必胜的信心。
第一剑,悍然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