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水边镇,风荡碧波,锦鳞游戏。
洛水近岸清浅处,挽着裤腿的布衫少年正用鱼叉捕鱼。
鱼儿随波而行,灵敏难近。鱼叉多次迅疾入水,却尽是空激水流。
鱼儿自如躲避,少年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跌到水中,激起不小水花。
他赶忙爬起,抖抖浸水的衣衫,不自然地四下环顾,暗中舒了口气,幸好没被人看到这副狼狈相。
就在这时,少年却突然隐隐听到身后传来极力克制的嗤笑声,忙转身去看。
一个十三四岁模样,梳着双髻的粉衣女孩正捂着嘴躲在树丛后看着他,眯成月牙的双眼藏不住笑意。
“……有那么好笑吗?”少年顿觉气闷,皱眉嘟囔着。
见被发现,女孩敛了笑容,故作镇定地轻咳两声,大大方方走出来:“你在捕鱼?”明知故问,想缓和气氛。
少年举叉,盯着水中鱼的动向,没好气道:“看不出来吗?”显然是记仇了。
女孩看着他,想到方才他抓鱼不成反被摔的模样,面上又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偏着头略一思索,伸手自袖中摸出一物。
又是迅捷落叉,这次,水中泛起一丝血色。
少年昂首笑着提起鱼叉,正想将叉上的鱼在女孩面前晃晃,炫耀一番,却见一个红彤彤的小果子递到面前。
“方才对不住,这个作为歉礼,交个朋友吧!”少年耳边响起这样一句话。
二
少年将鱼放入篓中,收起鱼叉,和女孩并肩坐于洛水边。
女孩又拿出一个果子,与少年一同吃起来。
“你捕鱼来卖钱吗?”
“不是。”少年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我娘病了,我想给她熬点鱼汤补身体。”
“那你爹呢?”
“……听阿娘说,我出生不久,他就应征从军去了,从此便没了音讯,我连他长什么样子也不知……”少年垂首,眸色黯淡下去。
女孩一愣,她只是随口一问,但见少年模样,便知自己犯了大忌讳,绞尽脑汁想把少年从失落中拉出来。
她随即从袖中又掏出三个果子,塞到少年手里:“今日我摘了果子,本想来水边吹着凉风吃,却遇见你,也算有缘。余下的这些果子你替我带给你娘,当是我向她问好了,也愿她早日病愈。”
“这怎么行?我怎可白要你的果子?”少年果然回过神来,抬手欲将果子还回,却被拦住。
女孩道:“这果子也是我从山上摘的,还有很多呢,我想吃的话还可去摘。倒是你,难道要阻止我向你娘问好不成?”
少年说不过她,只好道声多谢,将果子塞入怀中。他三两口吃完果子,便要告辞,一手握叉,一手提篓,转身离开。
女孩望着少年背影,忽而想到某事,大声道:“喂,我还没问你叫什么,我叫阿碗,你呢?”
少年闻言转身,披一肩熠熠阳光,眸色灿灿,朗声笑答:“顾祈川,回眸一顾之顾,祈福万民之祈,月照川泽之川。”
三
翌日,阿碗又至洛水边,果然又见顾祈川。
不过这回,他不是来捕鱼的。
一袭青色衫,木簪束墨发,虽不华美,但衬得少年干净挺拔。
天色稍阴,顾祈川极目眺望水天相接处,手中执书卷,衣袂随风动,口中诵着阿碗听不懂的话。
许是他换了衣着后的疏冷气场,竟让阿碗不敢靠近,呆立于十步之外。
阿碗暗暗感叹,顾祈川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顾祈川觉察到有人盯着他,转头见是阿碗,扬起了笑脸。
未待她反应,顾祈川已至面前:“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傻站在这干什么?”
“我……”阿碗拼命想找个借口,无奈平时灵光的脑袋竟在顾祈川面前卡了壳。
顾祈川没再追问,继而道:“阿娘很喜欢你的果子,特意让我给你带了谢礼。”
他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纸包,笑着递给阿碗:“昨日忘问你家住何处,只好今日将点心带到这里碰碰运气,不想你真的来了。”
阿碗接过点心,看着少年的笑颜,疏离之感顿散,也笑道:“你娘喜欢就好。”
打开纸包,见里面静躺着几块白嫩的桂花糕,立时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大赞好吃。
她递一块给顾祈川:“这么多我也吃不了,一起吃吧!”
顾祈川下意识推辞,可到底还是孩子,抵不住嘴馋,也吃了一块。
“你今日怎么不抓鱼,也不在家中照顾母亲,而是一个人跑来这里背书?”吃饱后,阿碗坐在岸边吹风,顾祈川立在她身侧。
顾祈川道:“阿娘说捕鱼太费时,想让我用这工夫多读些书,将来参加科举,光耀门楣。”
阿碗不解:“那为何要来这里,在家读不也一样?还能照顾你阿娘。”
“我也是这么说的。”顾祈川道,“可阿娘说,男儿志在四方,不该囿于一室之内,于悠悠天地间,方可更好体悟书中所写。所以我就来对着洛水看书咯。”
此言一出,立刻招来阿碗艳羡的眼神:“你阿娘真的好厉害!”
阿碗虽听不太懂,但直觉这话说得有理。
“我也这么觉得。这些字都是阿娘之前教的,我都不必去私塾了呢。”顾祈川认真地点点头,突然转言道,“对了,我还没问你名中用的是哪个‘宛’字呢?”
阿碗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着实愣了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
四
“自我记事起,我就是镇上张员外府上买来的丫鬟,不知父母,也无亲人,日日做些洗刷洒扫的活计。府中还有几个丫鬟,却说不上什么话。我不识字,也没人给我起个名字,都是‘那个谁、那个谁’地叫,后来因我总刷碗,他们就管我叫‘阿碗’了。”
阿碗顿了顿:“其实,除此之外,我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张员外一家除了有些爱财,对下人的管束还是挺松的。这不,最近几日他们一家有事外出,府上没什么事做,我就可以偷溜出来玩。”
阿碗虽是笑着说完这些话的,顾祈川仍能感觉到一丝忧伤,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默然不言。
天高地迥,水天烟青一色,两个小小的人儿面对浩汤洛水,静默着,惆怅着。
忽而风至,翻动顾祈川手中书卷,停至一页,顾祈川正欲收卷回袖,目光所及令他心念一动。
“你若不嫌弃,就让我来给你起个名字吧。”
阿碗眼前一亮,立即惊喜地站起身:“好啊!刚好你读过书,你来帮我起!”
“既然‘阿碗’已经叫惯,那咱就沿用其音,换个字!”顾祈川兴冲冲地从旁近树丛中捡来一根树枝,“我读到《诗经》‘野有蔓草’篇,其中有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是说女子眉目清明美好,而‘婉’字恰为‘美好’之意。此字予你正合适!”
说着,顾祈川用树枝在地上端正写下“阿婉”二字。
“好!这个名字好!以后我就叫这个‘阿婉’了!”阿婉一蹦三尺高,接过顾祈川手中树枝,仔细描了几遍他的字,又照样在旁写了又写,欢喜得不得了。
顾祈川看着她,唇边笑意自然漾开。
五
此后几日,二人都相约来这洛水畔。
顾祈川对着洛水来回踱步,吟诗作赋。
阿婉静坐在不远处,一边赏洛水美景,一边听他说些高深莫测的句子,不时回首看他衣袂飘飘的满身书卷气。
顾祈川读乏了书时,便会和阿婉讲些他以前从书上看到的志怪奇谈,惹得阿婉惊叹连连,权当消遣。
他教阿婉识字、写字,几日下来,二人的名字和一些常用的词汇阿婉都能用树枝在地上轻松写出。
两人分享各自带来的糕点水果,识着水边飞鸟,畅快淋漓地谈天说地,好不快意。
不久,张员外一家回到镇上,阿婉一下子忙碌起来,能来水边见顾祈川的时间少了许多,但只要得了空,哪怕只来得及和顾祈川打个招呼,她也一定会来。
一日,顾祈川背到“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1]”,正巧见阿婉眼巴巴地望着他,便兴致盎然道:“这句话是讲:远望美人,明净如万丈霞光中初升的太阳;近观美人,艳烈似千顷碧波中独立的荷花。阿婉觉得这话美吗?”
“美!”阿婉眼睛亮了亮,用力点点头,继而一脸向往道,“这说的是谁啊?好想见她一见。”
这话原是曹子建于《洛神赋》中赞那河洛之神的,可为博眼前人一笑,顾祈川一本正经道:“说的自然是阿婉!”
“你……”阿婉瞬间红了双颊,转过头去。
于顾祈川爽朗笑声中,煦风掠千里,落叶起微澜,天地间只余下闪着灿芒的纯粹的美好。
数月光阴若水,奔流不复。
可最近,阿婉一连几日至洛水畔,竟都不见顾祈川的身影。
这几月里,他可是从不失约的。
难道生病了?阿婉心下一沉。
阿婉不知顾祈川住处,只好漫无目的地询问镇上的人。
好不容易有个卖菜的大娘给她指了个方向,可当她跑至那户人家门口时,只看了一眼,便被惊得后退一步。
阿婉心脏狂跳不止,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1]出自曹植《洛神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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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逢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