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慈悲 第23章 读书

任西问了下路，就带着亦朵往镇上中学走去，远远的就看见深棕色的教学楼，楼顶立着学校的校徽和“麓鹄中学”几个大字。

任西望向亦朵。

“我们过去看看？”

亦朵盯着前方，点了点头。

学校此时正在上课，除了教学楼旁操场上偶尔传出的学生嬉笑声，整个学校都很安静。

他们站在学校正门边的铁护栏前，亦朵不自觉地走上前，双手抓住了铁栏杆，直盯盯望着教学楼前高立的五星红旗。

任西的幼儿教育是在家进行的，相较于国内的初级阶段才进入学校，开始集体学习，而且只读了5年，他对于学校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也无任何留恋。

但此刻，亦朵的情绪，他好像能够感同身受。

对于村子里的孩子，学校是最神圣的地方，因为除了辛苦的田间，教室是他们看向外面世界的唯一机会，也是唯一可以不干活的地方，但能否读书永远不会掌握在自己手里，做主的一定是家庭的需要、生存的需要，甚至是为弟弟妹妹让位。

读书原本是为了摆脱贫困，但贫困却夺走了读书的可能，而且漫长的读书会让整个家眼前更贫困。

亦朵就是这样一个被剥夺读书机会或是不被拥有读书机会的人。此刻，留在她心里的除了遗憾，是否还有对人生不公的怨恨呢？

亦朵看了很久才开口说：“希望，亦禾能来这里上学。”像是将自己的遗憾，寄托到别人身上，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弥补。

或许还有四年，亦禾就该到读中学的年纪，留给亦山家脱贫的时间不多了，那么机会有没？这个机会应该从何而来呢？等待还是自我创造？亦朵现在的希望，能靠她自己奋斗、努力就实现的吗？土地给了农民生存保障，但保障的可能不是光鲜亮丽的未来，而只是温饱。

任西不知道，亦朵该从何去实现她的愿望，而自己连希望都没有了，有的也只剩继续复仇的执念。

任西对着转过头来的亦朵，无奈地微笑。他希望这个女孩最终达成心愿，这迟到的、错位的心愿。

仁西指了指扎堆在校门口一旁的那些移动摊位，打着各种美食标语和夸张图案。

任西带着亦朵走过去，让她选几个试一试，还没到学生放学的时间，老板们都没有现成的食物可供售卖，可这正好也让没见过“世面”的两人见识见识，这是传说中的学校门口的美食。

亦朵看过来，看过去，又开始纠结了，任西断定她就是选择困难症。耐心，即将被耗尽，亦朵终于选了两样，一个章鱼小丸子，一个蛋烘糕。

做章鱼小丸子的是年轻小伙，他从小车下面堆放的塑料盒子里，取出一个鼓鼓的三角裱花塑料袋，里面是调制好的面糊，只见他从容地开火刷油，然后将面糊挤入那一个个小小的圆圆的凹槽模具里，再用小铁夹不停翻动，不一会就吱吱冒出热气，煎好后用一个小纸盒装起，最后用手抓起海苔屑撒上了点，最后这个动作，有点让任西绝望，亦朵倒是乐开了花。

她掏出口袋的二十块递给了老板，任西正想制止，就听亦朵说：“我请你吃。”

他没再说什么，本就不喜欢推拉，况且这是她的心意。

任西不得不拿起牙签，插上一个放进自己嘴里，那种明显调合的章鱼味让他惊奇地笑了一下，亦朵以为他喜欢吃，很是开心。

任西无奈的吃了两个，剩下的给了亦朵，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很可爱。

任西拿出他的手机，开机后，立马调成飞行模式，他还不想与外界联系，他打开手机相机，站定住，低头吃着的亦朵走出一截才发现任西没跟上，转头看向他时，手里还高高端着章鱼小丸子，展开微笑与身后的阳光一样灿烂，就在这一瞬，任西抬起手机聚焦，按下了照相键，发出咔嚓一声。

亦朵没有见过手机，也没有拍过照片，对着手机也没有一丝不自在，拍的非常自然，看着照片里的亦朵让任西突然觉得她笑起来非常漂亮。

他把照片拿给亦朵看，亦朵有点惊讶，当然更多是惊讶于手机的拍照功能。

亦朵有点脸红。任西全当是小姑娘的害羞了，对着她笑了起来。

他们走到蛋烘糕的摊位前，老奶奶已将蛋烘糕的皮做好了，问亦朵加什么馅，任西知道她的病症，差点翻了个白眼，最后亦朵选了奶油的，其实她还想要肉松和果酱，只是权衡后做的心痛取舍。

这次任西动作快了，他掏出钱，递给了这位老奶奶。

“这个，我请你。”

两人相视一笑，亦朵料想到任西不喜欢这种街边小贩，甚至整个镇上，没一个他看得上的。

所以，她不会主动劝说任西去尝试，而且让他自己决定就好。

都说慢步是加速肠胃消化的有效方法，任西与亦朵又继续开启他们的闲逛模式。在路边转角有家奶茶店，任西想让亦朵尝尝，想好的消食，还没走上几步就被”转角的爱”阻断了。

亦朵连茶都没喝过，对于奶茶估计是听都没听过，咖啡就更别提了。他有点想作弄亦朵，让她喝咖啡，但转念一想，这里的咖啡，可能连他自己都会吐。

亦朵原本对加调料的水没有过渴望，她觉得喝这种水太浪费钱了。

但任西要去，她只能作陪。任西看着墙上的奶茶名字，亦朵看着价目表，两人都在内心声声叹息。

最后，任西点了一杯珍珠奶茶，一杯柠檬茶，一份双皮奶。他们坐在一张小餐桌前，对于任西而言，走了那么久的路，坐下总是舒服的，他不忍直视奶茶店小哥调制的动作，他快速转开了头，正好对上了亦朵的视线。

亦朵问：“你以前经常喝奶茶嘛？”

“很少，太甜了。我爱喝苦一点的。”

亦朵笑笑。

“吃苦嘛？我们村里生活就苦，吃就要吃甜的。”

任西看着她，心里是笑了的，只是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呈现的什么。他在想亦朵如果开始想要认识世界，对于她自己是不是一件好事。

当年他的父亲就帮亦佐、亦佑做了决定，但是，活着的任北就真的比亦朵要幸福、快乐吗？这完全不同的两条人生路，真的可以拿来对比嘛？每个人回头对自己当年的重大抉择做评价时，都是基于当时的处境，抉择前的人生观念，加上现在被塑造出的意识形态。

那么，任北走出山村是好是坏，她自己有没有想过呢，旁人又说得清嘛。

亦朵现在觉得山村的生活是苦的，任西同样觉得都市残酷，或许人生本就是苦的修行，要自找乐趣，要自己保持平静。

山村和城市都不过是加入人生这杯苦饮的一剂佐料，苦终是主味，喝的人如果迷醉于这人生的调味，只会越活越累。

任西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帮着亦朵判断什么才好。只是说道：“我并没有衣食住行的烦劳，但我活的不及你快乐。我不觉得自己比你幸运，但很荣幸认识你和你的家庭。”

亦朵看了会他，然后笑起来：“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老板这时端上了饮料和双皮奶，毫无顾忌地打断了这两人的煽情。

任西让她快尝尝，她人生的甜味这么快就来了。

第一口就把亦朵惊喜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表情证明了任西的选择，他在岺城打工的两年，了解了不少的烟火气。小姑娘哪有不爱喝奶茶的，不喝的都只是不敢喝。

亦朵又尝了一口双皮奶，同样惊艳，夸张的表情，让仁西有点好笑，但他能很好地控制了自己，免得让这女孩害羞。

亦朵有点舍不得吃了，她想带回去给家人尝一尝，任西看出了她的心思，转头让老板打包一杯珍珠奶茶、一杯丝袜奶茶。

任西的柠檬水也被他喝上了好几口，这种没香精调料的饮品，很合他的口味，很久没喝到带点味道的水了，虽然山村都是引用的地下水，很天然，但毕竟不像山泉水，不仅没有甜味，任西还觉得可能水质有点偏重，刚开始让他的肚子闹腾了好长一段时间，也就是那会根本没胃口多吃亦朵家的饭。

还被亦山之后的杀猪，当成了缘由。

任西将打包好的饮料装进自己的背包，买单后，叫上亦朵走出了奶茶店。亦朵对于自己手里的奶茶真的舍不下嘴，要不是看着她珍惜的眼神，任西都要怀疑她到底爱不爱喝。

临近中午，虽然两人都不太饿，但难得出来，任西自然想带亦朵好好品尝下“美味”，回去也可以认真思考下他的饭菜。

问了路人，镇上哪家餐馆人气最旺？任西径直往那边走去，任西路上还提醒亦朵，先不要喝奶茶了，不然没肚子吃午饭。亦朵低头沉默了一会说：“我还想带回去再喝，到时亦禾喝的时候，我就只能看了，她不会给我喝的。”

任西有些意外。

“你们姐妹关系看起来挺好的呀？”

“关系好是好，但从小我们就抢东西，现在我不跟她抢了，但她也不会让着我。”

任西听了，想起自己与任北。他从没经历过与任北抢东西，任北永远都是让着他，好的东西也会悄悄留给他，他想要的，任北也会记在心里，什么都愿意满足他，除了要她自己。

他一直认为这就是哥哥姐姐与弟弟妹妹的日常相处模式，没想到兄弟姐妹之间的争抢，才是一个正常家庭下的原本表现。

那任北从小那么谦让他，甚至宠溺他，不是纯粹的姐弟之爱，还表示她并未将自己真正融入那个家庭？也包含着她对自己的愧疚吗？是夺走本属于他的父爱的弥补嘛？

这一刻，任西控制不住的悲痛起来，他咬紧了牙关，左手的食指也被生生的掐白，身体开始有点颤抖，任北从小就对他有亏欠感的这个想法让他自责，他从未察觉，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没有去考虑过任北的感受，小时候大张旗鼓地与父亲作对，通过自找受罚，来表现父亲对她的爱。

而她最爱的父亲的剧本也是面对任北闯的祸，父亲却责罚他，他也追求着这份虚情假意的委屈，用以去骗得任北对他的呵护。

卑鄙、残忍的欺骗同是孤苦无依的任北，还是一个本就满含愧疚的任北。

胸膛开始明显的起伏，鼻子冲红，呼吸的又重又急，紧闭的双眼就快阻止不住要溢满的泪水，陷入痛苦的任西无法自控，满脑子都是小任北在床边安慰自己的画面，那个躲在被窝里的无耻骗子，从小就没怀好心，长大了就是要吃人的。

亦朵这次没有静静地等待他自己恢复，而是握上了他紧掐的左手，渐渐使上了劲。外力的施加中断了任西悲痛的思绪，他确保不会掉泪后张开眼睛，看着远方发了会呆，亦朵没有放开他的手。

陪着他调整情绪，亦朵记得他姐姐去世的事，也看过一次他的悲痛，而这一次显得更加剧烈且隐忍，亦朵也开始默默心痛起来。

任西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被亦朵握住的手，往前走去，亦朵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知道此刻最好让任西自己静一静。

任西在心里为自己写下对任北犯下的第10个罪——感情诈骗，从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