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
迟雾做了个梦。
梦里又是那无止境的一片黑暗。
他呆坐在这方世界里,分不清昏晓,感知不到时间,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远处寻不到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破开一抹微弱的晨光,他就踉跄着站起来,追着光走,直到光将他完全吞噬时,他听见了类似心电监护仪的“吱吱”声,很尖锐的声音,随着声音快速侵占大脑,他再次醒来。
房间里很黑,但是还是有光透过窗帘投射进来,借着这抹光,他确认了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他还在这个世界里。
他正被于南抱在怀里睡觉。
墙上钟表滴答响。
秒针的转动仿佛被自动放慢,如同催眠时的器具般,让人神智渐渐昏沉。
耳旁一阵微弱的窸窣声。
迟雾扭头看过去,就发现于南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了床,之后又走到门前,像是准备出去。
迟雾叫了他一声:“于南,你要去哪。”
但于南像没听见般,轻轻地压下门把手,就出去了。
迟雾当即坐起来,也跟着下了床,想拉开门跟上去,可手掌直接穿过门板。
迟雾后知后觉地缩回手,盯着掌心看了两秒,又回过头去看床上。
“迟雾”还在床上睡着。
他又变成鬼魂了。
迟雾眨眨眼。
怪不得于南没听见他的声音。
迟雾借由魂体的便利,直接穿门而出,甚至不用刻意放缓脚步,就直追着于南的轨迹,不仅不远地跟在他身后。
但于南只是走到了个上锁的小杂物间,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将门打开后进去了。
于南怎么会有钥匙。
迟雾跟着进去。
于南走到杂物间的角落里,不知从哪摸出来个档案袋,还有信封。
迟雾不敢靠得太近,怕于南感受到凉意,就发现了他,毕竟,当初他可是什么都交代了,连他在地下室里借着魂体偷偷舔于南的事儿都交代了。
很难为情,但他不想撒谎,说着说着话头就止不住,只能全盘托出。
他站在离于南三不远的位置,观察着于南的动作。
只见。
于南拆开了档案袋,用手机将里面放着的东西一一拍了照片,之后在手机上点了几下,随着“嗡”得一声,迟雾猜测,可能是把照片发给了某个人。
他只能勉强辨认出那些应该是资料之类的东西,却看不清具体内容。
“嗡。”
手机又响了一下。
那头应当是一直在等着,很快就回复了条消息。
之后又接连“嗡”了几声。
连续几串消息。
迟雾看见手机屏幕暗了一下,是在加载什么东西。
再之后。
一段音频伴随着卡顿的电流声,模模糊糊地播放出来。
“最近感觉怎么样?”
李医生的声音。
“还好。”
迟延宁的声音。
迟雾的呼吸停顿一瞬,立马反应过来手机那头的人是谁。
只可能是李医生。
而这样的对话,完全是他被治疗时经常出现的开头。
迟延宁也在李医生那儿接受治疗?
“啪。”
于南咬着烟,打了个火。火苗蹿动着照亮他的侧脸,也照亮他漆黑的瞳孔。
于南坐到一旁盖着布的废弃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抽着烟,听着手机那头持续的音频。
“这几天有按时服药吗。”
“没有。”
“……..”
李医生沉默了会儿,才接着问:“大概吃了几顿?”
“一顿。”
“差得有点儿多,是觉得药没什么效果吗。”
“不是。”
李医生叹了口气,尽量语气平和地说:“先生,治疗过程中请尽量详细地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这样才有助于对您的治疗,那么请问,您为什么只服了一顿药?工作太忙所以忘记了?还是您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压制住那些不好的情绪了?”
这回,迟延宁的回答不再那么简洁。
“服药之后对情绪的压制作用很强,这很糟糕,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像是一个残废的木偶人。”
似乎监听设备上盖着的东西被掀下去了,声音从这句开始逐渐清晰,也是此刻,迟雾才发现,音频里迟延宁的声音明显要比现在稚嫩不少,像是正卡在刚刚结束变声期后的阶段。
这音频应当留存有些年头了。
而李医生的下一句,也让迟雾确认了时间有多早。
“还是会经常梦见你弟弟吗。”
“偶尔,最近学校和公司里的事很多,睡眠很少。”
停顿一秒,李医生下一句问话刚冒了个气声,他就又淡淡地补充了句:“而且最近他一直在我身边,他在身边的时候就不会梦见他。”
“身体还会出现那些很让你排斥的反应吗。”
“会。”
“那你会排斥具体的这个人吗,只是排斥这种反应吗。”
“只是反应。”
“……..”
音频结束时,于南又点了根烟,但这次他没看手机,而是伸胳膊将一旁墙壁上虚掩的窗给推开了,他就盯着窗户外面的世界发呆。
在钟表时间定格在五点钟整时,于南重新将窗户关上,几分钟后,门口传来了插钥匙的声响。
门被推开,随着门缝一寸寸拓宽,也露出了外头那张脸。
迟延宁走进来后,视线在房间扫了一遍,但于南处在视觉死角,他没发现他,只是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
他打开一旁放着的檀木箱,从里头拿出来支熏香,凑近鼻子闻了一下。
味道不对。
不是熏香的味道。
迟延宁抬起眼,视线在房间里一寸寸搜刮,脚步又慢又缓地踏出去。
他渐渐逼近于南所在的位置。
于南听见靠近的脚步声,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又将手机解锁,重新点开那段音频。
“吱吱”的电流声带领着音频在房间里回荡。
迟延宁的脚步彻底停止。
但这段音频播放完,还没结束,于南又切了另一段音频。
这次的音频里,完全没出现过李医生的声音,全部都是迟延宁的自言自语、自我剖析。
“他死了,是我送他去死的,如果不是我带他出去,他就不会出事,我在他刚出生的时候,看着尚且在襁褓里的小孩儿,想过要不要掐死他,因为他是个未知的存在,可能引发很多变故,那时候的我就那样恶毒残忍,但我最后还是没动手,因为一直有人守着他,我寻不到好的时机。”
“我只能等待,可这么一等,他就长大了,但怎么只长到十三岁呢,都不如三岁的时候就死掉了,这样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他伤心。”
“我不伤心,只是如果他死了,不在我身边了,我可能又要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醒来面对自己变态的身体反应。”
他说了很多,从始至终声音都很冷静,仿佛他只是心无旁骛地叙述着书中人的故事剧情,但将一切剖析都摊开给李医生看后,他似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难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这种无声几乎让迟雾以为音频已经结束,但触及迟延宁那冷冰冰的视线,他就知道,还没完。
果不其然。
沉默过后,是迟延宁近乎自我认罪的一句。
“我会好好吃药的。”
这句话落,音频进度线彻底走到终点。
于南看着迟延宁,轻声说:“她叛变了。”
迟延宁说:“所以呢。”
于南笑了一下,倏地感叹了句:“有点儿可怜。”
停顿一秒。
他又重新措辞,“不对,是很可怜,你很可怜。”
这是一句近乎刻意嘲弄的话,不过于南的表情太过平静,反倒像对事实的陈述。
迟延宁冷冷地觑着他。
于南盯他两秒,好似觉得对着这幅棺材脸无甚意思,便扭过头盯着磨砂窗上朦胧的光。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沉默着。
直到于南说:“你现在是不是很怕音频被送到别人的手上。”
迟延宁才嗤笑着反问了句:“我为什么要怕。”
“你这可是心理上的单方面乱……..”
剩下一个字被于南吞进去,但两人心知肚明。
于南接着说:“这不正常。”
迟延宁说:“如果你死了,就没人会知道了。”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盒烟,点燃了根,还云淡风轻地说着:“孤儿,且工作已经辞掉,某种意义上,如果没有迟雾,你就是已经与世界脱轨了,哪怕死在某个角落,也没人会注意到,哪怕有人记起来这么个人很久没出现了,也只会转头就忘记,因为他们和你根本不熟,更不会试图去关心你。”
“这样看来,你也很可怜啊。”迟延宁吸着烟,将话还了回去。
而被他特意挑捡出来的那个特殊点——迟雾,也暗示了他话里藏着的话。
先杀了于南,再杀了迟雾。
就没人会注意到今天的事端了。
至于其他的,没那么重要。
总归能解决。
于南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你更可怜一些。”
迟延宁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说:“我的迟雾死了,你的也快了,哪怕发现药有问题又怎样,生命已经进入倒数,时间沙漏早就破了,无力回天。”
于南扫他一眼,“但是我俩永远会在一起,我要是死了,他会殉情,如果他死了,我也会,但是你不敢,你什么都不敢,你连把秘密说出来的资格都没有。
“你更可怜一点儿。”于南掐了烟,站起身,拍了拍褶皱的衣服,朝外走去,在路过迟延宁身旁时,他却陡然停住脚步,扭头看着他的侧脸,说:“我在这儿等你只是想告诉你,至少要让其中一个迟雾好好地走完这条路,而你,则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
“他凭什么?”迟延宁说:“他只是一个被后领回来的孤儿,从被抛弃的那一刻,他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又凭什么要求我好好对待,他如此贪婪丑陋,他哪值得。”
于南笑了一下,很轻的笑,“那我就去你那个迟雾的墓前播放这段音频,让他知道自己的好大哥是个什么畜生。”
“你走不出去。”迟延宁说。
于南说:“想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