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打开那扇门,就看见了房间正中央的迟雾。
迟雾就像是艺术家失意时创的雕塑,他睡在那儿,周身拢着的是无形的屏障,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被迫和这个世界分割到两端。
于南关上门,走到他面前。
这间房间很安静,钟表被刻意调停,连时间走动的声音都没留下,彻底定格在这儿。
迟雾的手紧抓着椅子扶手。
梦里或许是不大美好的,他整个人都呈现着一种抗拒的姿态。
于南蹲到他腿边,伸出手,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手掌给抓住,抓在自己掌心,用力地攥紧,才觉得踏实了些。
他放在迟雾身上的窃听器在迟雾摔到地上的时候就被砸坏了,之后就是不停的滋滋的电流声,他坐在客厅等了一天,九月三蹲在脚边陪着,却只等来了家门口频繁经过的车辆,以及出门查看时那个和他擦肩而过的男人。
男人在他身上留下了定位器,他瞬间就明白了。
东窗事发。
就像三年前一样。
一切都如同剧本上写好的既定剧情般,他被引导着发现了张民杨闯进他租的房子里留下的痕迹,张民杨卷走了所有钱,还毁坏了他留存的一切有关迟雾的照片,他找上门后,张民杨更是一再激怒他,自从他拿着刀站在张民杨床边后,这还是第一次,张民杨这么不怕死地展现愚钝刻薄的一面。
张民杨就像是一步下好的棋,只为了给他安上个锒铛入狱的合理罪名。
于南用大拇指摸了摸迟雾手背上泛青的痕迹。
很凉,他的手还在抖。
记忆被替换后,再次拿回记忆是痛苦的。
他正在疼痛。
所以于南才没直接坦明一切。
他希望慢慢来。
但总有人要催促着他们往前跑。
于南抬头看着迟雾苍白的嘴唇,视线如同个踉跄拖行的鸟,跌跌撞撞地落到迟雾身上,他低声叫了下:“迟雾。”
但没得到任何反应。
梦是张巨网,迟雾逃脱不出,任由外界的人如何叫他唤他,他都那样沉睡着。
于南看了下他额头上的伤。
血已经止住了,只不过绷带缠了几圈在脑袋上,看起来还是有些吓人。
尤其是配着他那毫无血色的脸,呼吸平稳却微弱,好似一睡就这样不再醒来。
于南咬破了自己一根手指。
血瞬间从伤口里涌出,覆盖着指纹,成了一片红。
于南将多余的血珠蹭掉,只留指腹一点尚未干涸的红,凑到迟雾的唇边,将手指摁到他的下唇。
一压。
血从皮下被压迫出来。
然后手指缓慢地滑蹭。
血被蹭到迟雾的嘴唇上,像是精心涂好的口红,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憔悴,好似他只是劳累后歇这么一会儿,很快就会醒了。
于南就那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退出房间。
李医生正坐在靠椅上,看着手里的那张旧照片。
照片没什么特别的,但边缘有些泛黄打卷,应该有些年头了,而照片里,则是在雪地里的两个小女孩。
稍小些的女孩坐在破旧的轮椅上,对着镜头淡淡地笑着,她头发很长,发尾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像长出花盆的鸢尾花,花瓣悄悄地靠近着另一个女孩的手掌。
那个女孩面上带着个凌厉的黑框眼镜,分明被框住了视野却不显得呆板,反倒有种别样的美丽,她一手扶着轮椅扶手,一手摸着那个女孩的耳朵,像是在替她挡风,避免冻着耳朵。
两个女生对着镜头笑,仿佛多年前的风雪不想如今那么冷峻,只是光洒在身上的时候有些凉。
李医生的视线落在照片上的时候像被卷进了瘫软的泥潭里,一寸寸地往下陷,不复她面对旁人时的游刃有余,只剩恍惚一片。
她用手碰了碰照片里坐轮椅的女孩的脸。
听见拉门声。
她没什么反应,兀自抚摸着照片。
于南已经见到迟雾,就没了和她接着故弄玄虚的必要,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我入狱这三年,迟雾的身体情况。”
他已经想好交换的条件,“我也会告诉你监狱里那个老头的情况。”
李医生却摆摆手,说:“不用了,你就告诉我他还活着没有。”
于南说:“在我出狱的时候他还活着。”
李医生放下照片,看了眼于南,辨别出他并非在说谎,便点了下头,说:“知道了。”
好似她根本不在乎那个老头。
李医生缓了口气,一手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而后轻声娓娓道来:“三年来迟雾的情况一直不错,当然,是在我看来的不错,他的记忆没出现过任何差池,而我的心理检查也逐渐降低频率,但据我所知,他的身体状况应该是有些问题的。”
“身体状况?”于南重复道。
“是的。”李医生敲击出来的节拍加重了些,也无形之中更急促,施加了些让人躲避不开的压迫感,“他的身体像是被埋下了颗定时炸弹,这颗炸弹的倒计时时快时慢,快时,他的身体就极易感到疲惫,甚至有些失力,偶尔也会有关节痛、胃痛的征兆;慢时,他看起来一切如常。”
“这颗炸弹,可以看作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细胞。”
于南看着她,问:“实施治疗了吗。”
李医生点了点头,“实施了,但具体进度不得而知,毕竟迟家不止我一个医生,我主要还是负责迟雾的心理情况。”
说完,话就停在这儿。
她微笑着觑着于南,等待着他抛出下一个交换法则。
在于南见了迟雾后,她彻底成为了掌控节奏的那一方。因为她想得到的只是照片,而于南想得到的要更多、更过分。
于南问:“能解开迟雾身上的催眠吗。”
“好处呢。”李医生说。
于南视线笔直地盯着她,像是要透过那双黑眸直接看透她的内心一般,但李医生的掩饰很好,她坦坦荡荡地坐在那儿,反倒把所有的小尾巴都藏了起来。
她主动泄露弱点,但那是她主动交托出来的,没资格成为把柄。而且于南未必有比迟延宁更多的钱来撬开她的嘴,真正驱使她。
于南说:“那个谎言,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李医生弯了弯眼睛,如实道:“想知道。”
停顿一秒,她话锋一转道:“但是,其实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他在监狱里待了那么多年,这个谎言也藏了那么多年,就这么藏一辈子,当它从来都不存在就好了。”
于南说:“可是他本来应该死掉,却逃之夭夭,躲在了监狱里,要不是我拿来这张照片,你还不知道他还活着吧?”
于南没什么本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那些别人不屑一顾的老鼠打交道。
他在被张民杨领养回去后,找了两份兼职工作,轮流着来,把时间挤满,但这种方式赚来的钱实在是太慢太慢,他甚至不知道这样下去,他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要守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看着迟雾从他的世界头也不回地走远。
而且这样,他接触迟雾的机会实在有限。
曾经近在咫尺的人彻底飞远,于南绝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松开手的人。哪怕那只鸟抛弃了他,他也要抓住那双翅膀。
所以他重新回到了曾经拼命想逃出去的生活。
在混乱里求生。
他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那个能替他查迟雾消息的人。
那人很厉害,靠着这门本事赚了不少钱。
于南也是从他手里资料知道了李医生这个人。
知道了迟雾再见他时满脸冷漠的原因。
好巧不巧。
那人认识李医生。
从他口中。
于南知道李医生也是从乱巷子里爬出来的。只不过她是带着她妹妹一起逃出去的,不是一个人。
而监狱里那个老头,就是李医生的爹。
只能说这世界就是个被圈住的笼子,哪怕上头的人想方设法用手段来惩罚他们这些被贴上罪名的犯人,也只想的起来把他们一同塞进笼子里。
但笼子太过狭窄,犯人注定要碰面。
老头神智不清,大多数时候都胡言乱语。
于南很少注意这个人。
他在监狱里独来独往,几乎不怎么说话,沉默之下只有神智的空白,唯一能填满脑袋的就是迟雾两个字,还有入狱前见迟雾最后一面时他的冷漠决绝。
哪怕知道他的记忆被替换,于南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卡带式地将那画面在脑袋里回放。
于是。
出去放风时。
于南基本都是靠在一旁看着天空发呆。
而那个老头则躲在角落里胡言乱语。
直到机缘巧合下。
于南看见了老头时常拿着的一张照片。
监狱里不允许犯人私自携带物品,但偏偏老头手里就有。
那时候于南察觉到什么,感觉他的身份可能不一般,或许是条能铺出去的路,便蓄谋接近。
但看见照片内容时。
于南恍然大悟。
他的身份很一般。
但他入狱原因或许不一般。
之后于南频繁与他接触。
但神智不清的人能说出什么来呢,只有单音节的往复循环,还有根本拼凑不起来的无逻辑的话语。
至于所谓弥天大谎。
当然只是于南的谎话。
如果他真知道什么弥天大谎。
他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一步步试探,而应当是直踹开城门,带走迟雾。
出狱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人查迟雾的近况和位置,以及李医生她爹的情况。
出乎意料。
那老头在资料里显示几年前就死了。
于南笑了下,看着李医生,说:“你想让他真的死掉吧?”
李医生没吭声,手下敲击的声响慢了下来。
于南说:“如果迟雾能好好的活,我就帮你,让他的死成为事实。”
李医生不置可否道:“你打算怎么做?你不是说他在监狱里吗,你打算再进去一次?”
于南没答,只说:“交易,做不做。”
李医生不免失笑,但笑过后,她干脆利落地吐出一字。
“做。”
交易定下,至于遵不遵守,各凭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