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觉得自己真的太笨了。
他看不懂于南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南到底是想远离他呢,还是靠近他呢。
他们现在是朋友吗。
是好朋友吗。
于南去学校的时候,时钟就像成了精,成了有年轮的老钟,每个分秒都过得很慢。指针一圈圈得慢慢转,太阳也跟着转。
迟雾缩在床头抱着书,时不时抬头看眼窗外的太阳,等到太阳和外边的栅栏等高的时候,于南就回来了。
明明之前太阳总是走的很快,但最近就像喝醉酒还坡了脚,慢吞吞的,特别慢。
这也让迟雾养成了个习惯,临近于南放学的时间,他就开始觉得心脏跳动过快而有些坐立难安,之后就会在钟表下头来回徘徊,几乎是掐着时间,每天下午五点整,于南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迟雾觉得于南就像是定时发放的肉骨头,里面或许掺了诱食剂,而他被化学物质控制着四肢,他真的不是故意时时刻刻都要想着于南的,真的。
但其实故意的也没关系。
他不告诉别人就好了。
他试探着一点点抛出问题去了解于南。
“于南,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不知道。”
迟雾知道于南这是不想说,只得把刚探出去的视线缩回来落到书上,在余光里观察那人,小声应着:“不问了。”
而对于南来说。
他就像是突然捡了盆仙人球,它看起来很好养,不需要经常浇水,不需要太过关注,但一旦你真的将它搁置在一旁,它就会悄悄地烂根。于南这个新手正处于过度关注的阶段,怕一不小心就把它给养死了。
于南伸出手指碰了下迟雾的胳膊,解释了句:“我没过过生日,不记得日期,所以才说不知道。”
迟雾觉得他的味觉变得敏感了,但舌头先接触的不是牙齿,而是耳朵,每个字钻进去都有了酸味,还泛着苦。
迟雾装作平常地点点头,“哦”了一声,之后就没了下文。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希望时间再快一点走,将苦味快点儿压进胃里,不然他怕自己一开口就舌头都发着麻。
于南又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就像敲门一样。
迟雾转过脸去看他。
于南慢慢说:“有的人家就是一直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因为有点儿迷信,觉得生下来是受苦的,没什么好庆祝的,所以也不会特意去记是哪天出生的。”
迟雾松了口气,问,“那你户口本上写的是哪天?”
书上说,可以通过互送礼物来联络感情。
最近没什么节日,只能寄托在生日上了。
迟雾已经想好他要送什么了。
“还要很久才到那天吗?”迟雾问。
他又觉得自己这么问太明显,亡羊补牢式地补充了句:“我不是急着要给你过生日,只是想这么问一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于南“嗯”了一声,顺着他说:“知道你不会急的。”
迟雾却又学着他的动作,敲敲他的手背,不过动作要更轻,比起敲,更像蹭。
他说:“其实也有点儿急。”
于南垂眼看他贴着自己的手指,笑着说:“我的生日和你是一天。”
迟雾将信将疑地问:“九月三?”
“嗯。”于南说:“巧吧。”
迟雾点点头,说:“巧。”
于南出生的时候正是他爹赌的最严重的时候,当时他的出生就像是雾霾天的一场雨,又呛又冷,没人喜欢,也没人主动去提上户口的事,还是后来他长大了点儿,藏不住了才去上的户口。
至于出生日期,也不过是上户口那天的日期。
他的生日,没人记得。
当然,他家那个情况,也没什么过生日的概念,从小到大也就只有在躲避追债的,逃跑路过蛋糕店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还有过生日这码事儿。
迟雾凑近说:“可是你那天没吃到蛋糕。”
于南一瞬就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
于南顺势说:“是啊,没吃到。”
当天晚上。
迟雾就把他领到走廊尽头的小窗台前,神神秘秘的,还背着手。
于南以为他要掏出来个蛋糕。
结果。
迟雾坐到小窗台上,一手敲了敲玻璃窗。
“叩叩叩——”
外头的小夜窜起来,爪子扒着窗户。
迟雾将窗户打开条缝,冲着小夜吹了个口哨。
然后。
于南就看见小夜抬起两只前爪朝着他一直拜,还在原地转了两圈,像耍杂耍一样。
迟雾喂了小夜几块饼干,然后挑着角度,把身后的东西错位拿出来,就像腾空变出来的一样,很拙劣的手法,但是他做出来,就是不一样。
迟雾把东西放到于南的掌心。
不是蛋糕。
是个布娃娃。
上面的走线有些乱,还有几缕棉絮外露。
布娃娃是个蹲着的小狗,花色的,像是小夜和小土的结合体,小狗的嘴里还叼着个玫瑰,不过玫瑰缝的不大完美,看着像一团布皱巴在一块,勉强算得上是个没完全开的花骨朵。
上面还有些不大明显的补丁,不对,不是补丁,应该是打算用颜色鲜艳的布做些拼接,让玫瑰上的花瓣走向更明显些,结果缝的有些跑偏,布也裁得有些大了,但线都收得紧紧的,将布勒着不许掉下来。
玫瑰花茎上还绣着两个名字。
于南,迟雾。
两个名字的线也走的不大流畅,紧贴在一起,如同两个小人瑟缩着伸出手去触碰彼此,不过“迟雾”的线收的有些松,像是一扯就掉。
迟雾紧张地观察着于南的表情,解释道:“书上说礼物要亲手做的才是用心的,可我只学过做娃娃,我原本没打算绣我的名字的,但书上还说好的礼物要让朋友一看见它就想起你,我只能这样绣名字了,你要是不喜欢就用剪刀把线剪下去就好了。”
小狗娃娃坐立在掌心,表情呆愣愣的。
像迟雾。
于南想。
于南抬头看迟雾。
迟雾坐在窗台上,背后就是隔着玻璃窗的月亮,他思忖片刻,才说:“于南,童话里说娃娃能变成骑士,虽然是假的,但是我希望你也能有一个娃娃。”
假的没关系,但要有。
于南拿着娃娃,觉得走廊的灯有些太亮了,让他觉得自己在迟雾面前就像是赤.裸的,一切情绪都藏不住。于南想往后缩一缩,他也这么做了。
他后退了几步,但走廊一直都是这么亮,哪怕他真缩到另一端尽头也躲不掉。他停在那儿,和迟雾之间有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于南觉得他应该说谢谢。
但他没说,他就是低头看着娃娃,然后再抬头看着迟雾。
迟雾的眼睛像块沙漠里挖出来的宝石,在干涸的夜里,亮着。
弥足珍贵。
于南以前和街巷邻里的小孩儿靠玻璃珠来赚钱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晶莹剔透的珠子去换一块钱,那时候他对漂亮的定义就是值钱。但现在他对漂亮的定义是,迟雾的眼睛,和那颗缓慢跳动的心。
它怕剧烈的跳动声惊扰别人。
一声声加剧的跳动就像背负上的债,靠钱偿还不清,它索要的是更过分的人情。
一个娃娃而已。
远没必要这么大的反应。
但迟雾就像帽子戏法玩得最出色的魔术师,他总能将一切渺小的事物赋予无限的意义。
哪怕是一杯温水,连续出现在夜里的床头一个月,它也变得特别。
于南还是说了:“……..迟雾,谢谢。”
于南尝试去还。
如果是一个蛋糕,好像就没那么多附加意义,没那么声势浩大,但偏偏是个亲手做的娃娃,一场真小狗表演变出来的假小狗。
还是按着书上所谓“朋友”之间相处规则来的。
朋友。
这个词对于南来说很陌生。
他觉得朋友是最虚伪的,牌桌上的朋友,牌桌下的债主,这是他见的最多的。
但书上的朋友不是这样。
于南不知道该回送什么。
迟雾生日的时候,他还没送礼物。
他要补。
于南发现,迟雾对于数字方面及其敏感,可以说是达到了天才的地步。一堆天文般抽象的堆叠公式中总是能直取要点;在别人眼中无趣冗杂的高数书被他抱在怀里却看得津津有味。好像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这些书接触了。
如果说于南的生活被分割在学校中一部分,那么迟雾就是直接把自己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感性地遵守着社交守则,一部分理性地和数字打交道。
于南好像知道要送什么了。
图书馆角落处桌上放着张空白试卷,底下还垫着两本教材,而试卷正对着的方向坐着两个人,一个于南,一个迟雾。
迟雾面前还放着两本自己的书,一张稿纸。
他算题很快,而且不怎么需要动笔,几乎心算就能完成整张试卷的题目。
因为于南以前上过两年小学,按他的年龄,院长直接给他搞了个初中入学测试卷,按分数折算后给他送到了初二。
他答的很不错,虽然有些题能看懂,考试前临时突击也记了点儿答题技巧,但到底是没有多少基础,分数还是差一点儿。
初二的数学题还好,不算难。
于南做起来很轻松。
学校里发的试卷他也基本都是在笔记本上做过一遍才拿回来,但他发现迟雾的解题思路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不一定是最简单的方法,但绝对是迟雾最习惯的方法,他解起来很快,于南和他一起研究题目的时候也能发现他思路及其清晰,口述那些步骤的时候尾音还在往上扬。
他喜欢学这类东西。
于南还找老师多要了两张最近考试的试卷。
迟雾算的答案全对,要说失分,也是失在步骤上,他的思想太跳脱,有时候用笔只能笼统得写出来一部分。
后来迟雾写这些题的步骤时总是写一笔就要自认隐晦地看一眼于南,观察他的表情来判断自己写的对不对。
就像是怕得不到小红花的乖孩子。
作业不多。
于南写完之后就合上笔记本看迟雾解题。
迟雾写字慢吞吞的,每个字都写的格外端正。
于南从书包里抽出本书递给迟雾。
是本课外辅导书,从同学那儿借来的,里面都是些竞赛题。
人和人好像从出生开始就被分隔开放到两片区域,有的还在茫茫然得循规蹈矩地走着有无数分枝的公路,有的人已经选好该走哪条直奔目的地的小路。
于南的同桌就是小路上的人,从小就已经想好要走竞赛的路线,一直接受辅导的的也都是竞赛题,很得数学老师喜欢。
他手里的书都是于南没在图书馆里见过的,想着迟雾应该能喜欢看,就借来了本。
“是什么书?”迟雾怔了怔,以为是于南说的那本叫什么胆大日记的书,结果他惴惴不安地双手接过来时,发现就是本数学书。
迟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了口气。他翻开书页,发现里面的题都是些从没见过的,很新颖的题型,还记着密密麻麻的解题思路。
于南观察着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喜欢。
迟雾还看见第一页上写了个陌生的名字,字龙飞凤舞的,很张扬,他指着那个名字,问:“这是谁?”
于南说:“同桌。”
“哦。”迟雾又把书页往后翻了翻,但翻过去没看几眼就又翻回来盯着那个名字,接着问:“这个人好相处吗?”
“还好。”
于南和他没怎么交流,两个人都不大爱说话,但相处起来还算不错,安安静静的自然没什么冲突的由头。
迟雾又问:“那你俩现在是好朋友吗?”
别的孩子上学回来之后总会喋喋不休地提起自己在学校新交的朋友、好朋友,于南在学校肯定也会有,他性格那么好。
于南笑了下,说:“你觉得呢。”
迟雾抿抿唇,慢吞吞地说:“是吧,都把写了这么多东西的书给你了,不是好朋友才不会舍得给。”
于南说:“只是借的,明天要还回去。”
听他这么一说,迟雾反倒眼睛亮了亮,终于把捏着的书页给翻过去了,他一边看后面的笔记,一边小声说:“好吧。”
他往后看两页,翻的很快,因为明天就要把书还回去了,急匆匆的,来不及多琢磨,有几道比较费时间的题都在草稿纸上潦草地记了下来。就像长假最后一天匆匆补作业般囫囵吞枣。
于南又拿了本书,碰了碰他的手背。
迟雾扫了眼,而后视线一顿。
另一本,一模一样的书。
迟雾迟疑着接过,发现是本还没拆封的新书。
他的思绪像在旗幡在海面飘,刚扬起来就再次被摁到水下,“这是他特意送你的?”
“是送的。”于南停顿了一秒,就看见迟雾唇角明显往下压了压。他眸底闪过一丝笑意,接着说:“但是是我送你的,于南送给迟雾的。”
迟雾盯着他,问:“不骗人?”
“嗯。”于南说:“午休时候出去买的。”
迟雾原本扶着另一本书的手彻底松了,摸了摸新书的塑料书封,想了想,又翻到背后看了眼价格。
五十六元。
很贵的书。
于南伸手遮住价格标,将书重新翻回正面,说:“不拆开吗。”
迟雾慢慢抬起眼看他。
于南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主动说:“是生日礼物的回礼,书上不是说了吗,朋友之间要用礼物来联络感情,双方才叫联络。”
迟雾问:“你觉得我们是朋友了?”
从来都是迟雾单方面说漏嘴,于南从来没提过“朋友”的字眼,这还是第一次。
“不是吗。”于南轻声反问。
迟雾连忙应下:“是!”
于南替他把塑料书封勾起来,开了个小口,“打开看看。”
温程安撑腮坐在两人对面,观察着他俩,默默在心里撇嘴。
怎么没人问问他要不要书、有没有好朋友、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果然好孩子才有人关心。
温程安皱着脸,心底叹了口气,接着看眼前的试卷。
他学习不差,但哪有人喜欢写作业。
不想学习,不想学习,不想学习。
怎么就没有不爱学习的好孩子呢。
温程安认命地攥起笔。
倏地。
走廊一片哗然顺着传进了图书馆。
“妈妈安,小二十丢钱了!”
“那是他准备买鸡腿吃的钱!!”